深夜。女孩扶著一旁的牆壁一瘸一拐往外走。方才逃離的時候,她因為太急,忘了帶錢。艱難地走出街道口,總算好運降臨,剛巧碰見一個馬車夫,居然就是上次載她和周繼之到荊立家的那位。車夫是個黝黑的中年男人,之所以對林未然記憶深刻,是因為當時的周繼之將女孩頭上的發帶拉扯了下來,並說了那些曖昧的話。當時的車夫好奇回過頭,恰好碰見二人對視。他沒讀多少書,但他就覺得周繼之與林未然很相配,郎才女貌。自此,便記住了二人的模樣。當周繼之在這城市開始聲名顯赫,那車夫還曾指著報紙上的他,對同行炫耀:“這位周少爺還坐過我的車咧。”此刻見林未然腿腳不方便,車夫問她要去哪裡,要相送。林未然支支吾吾道:“今天忘了帶錢。”很尷尬。這話,林未然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從自己嘴裡說出,曾經她最不缺的就是錢財。熟知車夫爽朗一笑,“莫事,上次那位少爺多給了!”見他一番好意,自己行動確實不便,林未然終於不再推辭,在對方的攙扶下紅著臉上了車,隨即報出周繼之住的地方。那並不是很長的一段路,卻讓林未然有種要走很久很久才能到達的感覺。雖然時至冬日,馬車上多了頂棚,寒風依然無孔不入地鑽進來,讓林未然再次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她縮著身子,猜想等會周繼之看見她會有什麼反應?見她這般狼狽出現,是驚嚇?是闊彆多天的驚喜?還是依然淡淡模樣?思及此,林未然居然更緊張。這緊張與先前的那場逃脫不同,是小心翼翼、兒女情長。馬車到達周家門口,裡麵沒有亮燈。平常就算周繼之沒有在家,吳娘也會點燈,直到對方回來。林未然猜測周繼之應該沒在家,準備麻煩車夫載她去賭坊,應該能找到安小笙,那車夫好像想起什麼似的一拍腦袋:“害,小姐是找上次那位少爺啵?”她一愣,點點頭。車夫憨然地咧嘴一笑,“看我都給忘了。今天在十裡洋場有勞什子宴會,場麵鬨得可大,全城好多名家都去了,我這就載你過去!”雖不確定周繼之是否在那裡,但去看一看也沒什麼,林未然低頭道聲:“麻煩了。”才又坐上馬車。十裡洋場是英租界。舊時上海的租界區,外國人居多,洋貨很多,便被稱為十裡洋場,後有歌詞這樣唱——把蘇杭,比天堂,上海更在天堂上。坐汽車,住洋房,洋埸十裡好風光。蓋絨毯,睡銅床,呢絨衣料時新樣。跳舞埸,最瘋狂,火油鑽石閃光芒。燈光暗,魂兒蕩,有情男女,一雙雙。……在外人眼裡,當時的十裡洋場,是極儘奢靡的地方,大戶人家有宴會設在那裡並不稀奇。林未然隱隱約約有印象,十歲那年,母親還健在的時候,她的生日宴便也是在十裡洋場某個地方辦的。佳朋滿座,熱鬨非凡。約莫又是半刻鐘,馬車在一棟喧鬨的洋房門口停下,果然有許多衣著正派的男女出入。林未然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腳上的傷,思忖著站門的會不會放她進去。正躊躇,眼角餘光便瞥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叫:“夏子玉!”仿若抓到救星。看著那道嬌小身影朝自己一高一低地狂奔,夏子玉還未從震驚中回神,人已經在麵前。女孩輕拍著心口喘氣,表情卻是顯而易見的歡喜,“我正愁不知怎麼進去。”她嗬氣不斷。夏子玉難得緊張,將林未然往旁邊帶,“妳怎麼來了?跑出來的?伯父知道嗎?”林未然於心有愧,低了頭不再說話,反正就是拉住夏子玉的衣袖,非要跟他進場。夏子玉在原地一動不動,林未然再拉,男子身形依然未有絲毫的變化。林未然終苦澀一笑,說話,“我無家可歸了。”簡單幾個字,將所有曲折迂回解釋清楚。夏子玉難得對她生了氣,恨鐵不成鋼地。林未然不理他,一心想要進去,對方卻站著就是不動,直到房子裡突然安靜。有人拿話筒在說話,應該是宴會主人,很磁性的男音。林未然皺眉,倒退幾步,想要透過柵欄往裡看,夏子玉卻一手逮住她的腕,往反方向走。林未然終於意識到不對勁,她眯了幾下眼,掙脫掉夏子玉的鉗製要倒回去,夏子玉再拉,兩人就在門口爭執不休。男子的舉動終於惹起女孩不高興,她一腳踩上夏子玉光亮的皮鞋,很用力,即便腳上的傷口開始一陣痛過一陣。但她此刻來不及多顧,趁夏子玉鬆懈之際大步跑向門口。站崗的人確實將她攔住了,要求出示請帖,她差點與人動手。夏子玉隨後幾大步跟上來,平複呼吸幾次,思慮半晌才開口解圍:“同我一起的。”這才被允許通行。那日,盛大輝煌的燈光下,林未然站在夏子玉身旁,看周繼之眾星拱月地,每個笑容弧度都控製得體。不一會兒,有人從台下將什麼送上去。周繼之順勢接過,遞給他身旁的女子,唇角微勾道:“生日快樂。”那女子嬌笑地接過禮物,傾身給了男人一個擁抱,“謝謝,我很快樂!”林未然一瞬不瞬地望著台上,失了聲。夏子玉寧願看她發瘋,也見不得她如此,想了想,終出口解釋:“前幾日,他帶人將林家整個圍了,要求完好無損地帶走蘇裡……”就在夏子玉說話的幾秒,周繼之的眼神似乎與林未然對上過,又不著痕跡移開了。半晌,林未然淡淡地一個“哦”,表示聽到了夏子玉的話。原來是這樣。他來了,也沒有失敗,隻是想要帶走的人,不是她。刹那,她心口灌的風呈雷霆萬鈞之勢。林未然與夏子玉站在人群最外圍。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很小聲地說了什麼,連夏子玉都沒聽清,“嗯?”她這才揚了點聲音,莫名發著抖:“夏子玉,你告訴我,這裡是不是有很多的人。”仿若回到了剛去法國的日子,如驚弓之鳥,睡不好,對周圍的一切感到害怕……男子眉頭倏沉,突然憤怒地伸手去捧林未然的臉,捧得很用力,言辭間還有些咬牙切齒:“這裡沒人,哭吧。哭啊!為什麼不?”希望她發泄出。奈何還是沒成功。林未然木然地盯著台上,一刻也撒不開視線,最後倒是夏子玉的鼻子陡然發澀。他順著捧她臉的手一路向下,握住女孩冰冷的指尖,“看著我,然然。”他發號施令說:“看著我,你不是一個人,我在的。”我在的。這句話,夏子玉已經很久沒再同誰說起。他一直記得,兩人在法國初見的那個夜晚,林未然一頭撲進他懷裡,將所有脆弱不堪攤到他麵前,滿目蒼夷。他也是這樣對她說,“放心,我在。”可今時今日,夏子玉知道,林未然的噩夢又多了一個。而那個噩夢,就算是他,恐怕也喚不醒。好像有一根線,將林未然與周繼之在不經意間拉遠。明明她很努力很努力,才終於走到要與他並肩的位置……主角發言完畢,剩下的都是談笑周旋。蘇裡挽著周繼之,滿場兜轉,人群也從方才的聚集變得稀稀拉拉。期間有人發現夏子玉,端了酒杯要過來與他打招呼。林未然的眼睛,順著人群中身形挺拔的男子走,直到意識過來有人靠近,她方才埋頭,將現場所有的聲色光影都泯滅在眼底。來人走近,並沒將林未然認出。看她的衣裳雖然是好緞料,卻太破,袖子還有好幾條口……加上她刻意埋了臉,很少有人會將眼前的女孩和林家千金聯係在起來。“這位小姐是?”來人問。夏子玉語言含糊,“不重要,一個迷了路的姑娘。”那人察覺氣氛怪異,終於知難而退。安小笙從林未然進門的時候就發現了她,過於狼狽不堪。他原本有些高興,終於傷到了這從頭到尾趾高氣昂的女人……全程,他也幾乎是抱著觀好戲的態度。當周繼之在台上說話,他沒聽,反而隔著人潮細細觀察她的反應。直到所有人散開,林未然忽對著空氣莫名一笑,嫣然無雙,緊接著便低了頭。關於周繼之與林家的恩怨,安小笙知道得不是特彆清楚。他唯一很清楚的是,周繼之恨林家每個人。這無可厚非。畢竟林施與做下的孽,不在少數。當周繼之為了報恩,大費周章地將蘇裡從林宅帶回來,卻唯獨丟下林未然的時候,安小笙便已大概猜到林未然的結局——對於已經毫無價值的東西,周繼之一向不留。隻是沒想,那頭的夏子玉與她說著話,忽而掏出一方手巾遞給女孩。林未然接過後隨即彎下腰,將之固定在腳踝處,似乎受了傷。安小笙心一軟,到底沒忍住,悄無聲息地向周繼之的方向靠近。彼刻,周繼之正同糧食局長的二子低聲討論什麼。安小笙一過去,周繼之便敷衍了幾句,將頭側到安小笙的方向,聽他小聲道——“然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