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有大動靜,文氏聞訊趕來,剛到現場,便聽見林未然駭人一句——“不意外,這種事情您駕輕就熟。就像殺死我母親那樣。”殺死我母親。文氏的身子不可抑製地晃了晃。若非傭人扶著,她大概會癱軟在地。林施與嗔目結舌,明明盯著眼前的人,眼神卻有短暫放空,眼裡驚訝、不確信,交替閃現。夏子玉曾說過,他對林未然的感情是要分階段的。在那個夜晚之前,他以欺負她為樂。但,當他同林未然一起,親眼目睹林施與在書房裡,生生將真正的文氏掐死後……他所有的惡作劇,麵對林未然,再也做不出。心裡隻想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夏家與林家,在他們有印象起便交好。十三歲的夏天,夏子玉照例去林家玩耍。他自小對圍棋有興趣,但夏聶認為這個愛好太娘氣。在那個年代,男子漢就該頂天立地闖事業,哪來那麼多的消遣?所以夏聶不許家裡有圍棋類書籍。但林施與有很多珍藏,這就是夏子玉為什麼很喜歡來林家的原因之一。夏子玉很清晰地記得,那天所有細節,大概比林未然記得還清楚,因為林未然不敢去回憶。彼時,他拖著林未然一起去書房找博弈典籍,跟拎小雞仔似地……剛到門口,忽聞一陣書架倒地的聲音。書房的門沒關緊,夏子玉好奇,伸出腦袋去看。林未然扯扯他的胳膊,要出聲,卻被回過頭的夏子玉捂了個正著。當時的夏子玉也不知發生了什麼,隻知道那平常在自己麵前一向和藹的伯父,忽然變得恐怖起來,咬牙切齒地,似乎與文氏之間有深仇大恨。書房裡的深色梨花木桌椅已經亂七八糟被移了位置、有的摔在地上,淩亂不堪。所以夏子玉不敢出聲,也不敢讓林未然出聲,直覺地怕這怒火牽扯到她身上,卻又好奇,於是二人足足在門外站了將近半刻鐘。兩人忽遠忽近的爭吵傳來,文氏激動地控訴什麼,林施與突然伸手去卡住對方的脖子,用力再用力。正是這秒,林未然撓了夏子玉的胳肢窩,跳到前方去,將此情此景一覽無餘。林未然永遠忘不了母親當時的表情:猙獰、兩眼泛紅,拉著林施與的手努力想往外扯,幾番上下就是移不開丁點兒。那過程很漫長,漫長到林未然覺得,似乎被人用手掐住脖子的,是她自己。從此,她對脖頸十分敏感。林未然再聰慧,也還隻是孩子。她會害怕,會恐懼,隻能傻在原地,忘了去阻止。就那樣,她眼睜睜看著母親嫣紅的雙頰逐漸變得青白,最後再也沒力掙紮。那時的夏子玉似乎也傻了,直到他試圖去拉她的手,感受到一陣溫熱打在手背。男孩愣愣轉身,才發現林未然悄無聲息地哭了。女孩沒有像平常那般撒潑耍混大哭大鬨,反而不發聲響。夏子玉得承認,在那刻,心裡有處地方,被林未然當時隱忍的模樣,撩撥得柔軟泛疼。所以夏子玉對她的感情,並非無從追溯。林未然哮喘的毛病,也是從那時開始續起。她經常覺得呼吸困難,調養了很久情況才有所好轉。性子也在一夜間轉變。小小年紀的她不再胡鬨,變得安靜,沉閔,卻再也睡不安生。她討厭任何人觸碰頸部周圍的皮膚,因為她會控製不住自己呼吸的頻率。也開始對林施與言聽計從,叫她出國,她便去,叫她學習什麼,她便學。林未然隻是單純地怕,怕自己不乖,父親也會這樣用手卡住她的脖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家裡,林施與對文氏突然消失的解釋是出門散心去了。沒多久,便出現了一模一樣的女人,就是現在的“文氏”。他以為一切都瞞天過海,卻不料這出戲早該下台。記憶拉扯回現在,林施與瞧著眼前的人,突然大笑不止——“既然你已知曉當初的一切,現在斷然不會讓我輕易擺布的了。隻是,若你還有丁點兒想認我這個父親,就留下來,乖乖舉行婚禮。否則——”林未然凝神,聽他的後話,聽他的否則。“否則,你今天走出這個門,我林施與再無後。”在這個家裡,整天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連麵對自己最親的人,都是如此,哪裡有什麼溫情可言?尤其是,當林未然親眼目睹母親慘死在親生父親手下,她連報仇,都找不到源頭,難道殺了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嗎?林未然想。她也不過是世間最平凡的女子,渴望被人保護收藏,從來就不想要獨樹一幟,讓外人津津樂道。隻是當真到了麵對這天,當真看見林施與對著自己舉起右手,要她選擇留下做個聽話的孩子,還是擊掌斷絕關係,林未然終究忍不住鼻頭一酸……腳上被劃的口子,冷風吹過,更令人疼痛不堪。良久,林未然提步緩慢地靠近林施與,淚光閃爍,眨幾下眼,那些濕潤卻消失不見。最終,眾目睽睽下,女孩還是選擇舉起了右手,與麵前這個叫了二十來年父親的男人互擊。預備將今生都壓給心心念念的那個誰。每個人都有張狂的青春,任性得不顧一切的勇氣。在那些時刻,我們敢為了一個人就去天涯海角,即便流離失所。夏子玉說得對,林未然身上有種叫做孤勇的東西。她很死心眼,認定了什麼,就一條道走到底,不管撞南牆撞北牆,隻要她認定。在場的每個人都屏息靜氣,不敢發出一點聲響。林未然啟唇,方一開口說話,聲音就止不住哽咽,卻執拗地要將話說下去。她的右手心與林施與充滿繭的粗糙掌心相碰,片刻後退開。“一擊掌,從此再非林家人。”聞言,周圍的下人全嘰嘰喳喳著求小姐不要這樣。林施與的身子和手無可抑製地抖了抖,喝,“誰也不許說話!”林未然左手的指甲也無意識摳在手心,差點陷進肉裡。終是再碰。“二擊掌,父女恩情就此斷。”刹那,記憶倒轉。林未然想起曾經陪林施與看京劇,台上的人唱著名的《紅鬃烈馬》。劇情是說唐朝丞相王允的三女兒王寶釧,因婚事與父反目,被父親剝去衣衫趕出家門,父女三擊掌,發誓永不再相見。寶釧當即離開相府,住進寒窯,與薛平貴成婚。現在她亦一樣,為了周繼之,與林施與三擊掌,立下如斯誓言。隻是周繼之,真會是她的良人嗎?還是下一個薛平貴。他的城門,會否如她所願,為她一人開。然而退路已無,懸崖勒馬太晚,縱使真的是個錯誤……林未然想,她認了。風持續呼嘯著吹,刮過臉頰皮膚,生疼。林未然緩緩伸出手,朝著麵前的中年男人推進,用儘力氣,將最後一掌“啪”地印過去,清冷的聲音在冬日暗夜裡,格外沁人。“三擊掌——“生牽死係,再不乾。”從今往後,無論是活著的牽掛,還是死了的維係,都再不相乾。當林未然落音,林施與狠心閉眼,再不管她的去留。其實,周繼之不好嗎?並不如此。他比林施與見過的任何人還要得他欣賞。唯一不足的,是周繼之的心,不是向著他的。林施與曾以為自己有這個能力去駕馭周繼之,興許有些勉強,但至少是能的,沒想到一切超出了他的意料……周繼之太年輕,心思具備了太多太多,是現在的他,無論如何都趕不上的。況且林施與雖然逐漸老去,心底還透徹得很。周繼之這樣的男人,不會因為一個女人綁手綁腳。相反,與夏家的聯姻,鞏固實力為一方麵,其餘便是夏子玉這個人。林施與他看得出,他對林未然是真的好。就寡看他追到法國去的行為,林未然的一輩子交在夏子玉手上,林施很放心。畢竟一個人再喪儘天良,對兒女還是會存有慈心,虎毒不食子。可現在,路是她親手選的……就算死,也得她親自去死一遭。徹底了結了和林家的一切,林未然逆風轉身,再無人去攔。天已經完完全全地黑下,家家戶戶亮起燈。光亮背後的大片暗,是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弄堂。聽見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關上,林未然方才蹲下身,查看了下腳上的傷口,不斷有血絲溢出。但應該沒傷到骨頭,不算很嚴重,她猜測。因為痛的隻有皮膚,而她的腿還能走。隻是腳尖稍一使力到地麵,便拉扯到傷口,莫名疼。也許是因為太疼了,真的太疼了……她困了太久的眼淚,才怎麼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