綻言的死並非意外。彼時，夏子玉與林未然還是兩半大不小的孩子，被父母寵上天的少爺千金。大概十三四歲的樣子，夏子玉同往常一樣，跟著夏聶一起去林家做客。雖然年紀還小，但他穿的全是上等布料貼身剪裁的正裝。大人談事，小孩還不懂。當時的夏子玉，隻記得父親無意間好像說了什麼，林施與的臉色已然不對。夏子玉與林未然雖然是從小玩兒到大的同伴，對她的感情卻也分了階段。在那個夜晚之前，夏子玉以欺負林未然為樂，在口舌上，小孩子吵嘴般。林未然總是輸家，鼓了腮幫子去向夏聶告狀。那個夜晚後，林未然忽然變了個人。經過歲月更迭，她進化成刺蝟，旁人不能近身。他清楚地記得，林未然被送到法國那天，在渡口，很多人去送。林施與伸手要給女兒最後的擁抱，林未然卻一聲不吭地閃到一旁，死盯著夏子玉，拉著他的衣角不鬆手，直到要開船。就是那麼一刻的想法，沒有害怕和考慮，夏子玉回到家便鬼使神差地鬨著也要出國。他本來是想跟隨林未然的腳步也去法國，但夏子玉的姑姑在英國，夏聶雖然也想著出去見見世麵好，可畢竟是獨子，不放心，最後才將他硬往英國送。好在英法相隔不遠。初到，語言不太通，夏子玉就這樣四處結巴著問路，才找到林未然所在的地方。林未然的住宿條件很好，一套小獨棟。夏子玉到的時候是傍晚，女孩看見他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嗚咽出聲，不顧形象地。回想起來，那是夏子玉最後一次見到林未然這樣肆無忌憚的眼淚，像世間最普通地孩童般，用與在渡口時一樣堅定的力氣，拽著他的衣袖不鬆。到英國兩年多，夏子玉終於成功說服家人要搬去學校宿舍，之後便經常英法地來回跑。林未然的小獨棟房間很多，夏子玉挑了離她最近的那間。他第一次去的那天晚上，林未然睡得及其不安穩，一整晚都在做夢，從夢中尖叫驚醒好幾次。夏子玉衝進去，林未然嬌小的身子便直直地撲進他懷裡，不斷叫：“你彆走！”直到夏子玉使勁點頭應承，懷裡的人情緒才漸漸平靜下來。後來林未然告訴夏子玉，在他還沒有出現之前，她幾乎是整宿整宿的不閉眼，偶爾的風吹草動，總是讓她心有餘悸。至於綻言，是夏子玉在英國的同班同學。光看長相穿著，估摸也是個大家閨秀，隻不過作風比當時的那些小女生要大膽得多。畢竟在那樣的時代，女生主動追求心上人，沒有許多勇氣墊底是絕對做不到的。那時候，夏子玉的眉目已經漸漸成型，世家公子打扮，惹來許多人愛慕，綻言便是其中之一。夏子玉對綻言的態度，同其他任何女生一樣，不主動，不拒絕，兩人順理成章交往。他身邊圍繞的不止她一個，綻言是知道的，隻是她總覺得自己夠堅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有一天會徹底抓住夏子玉的心。因為她同時也清楚，對其他女人，夏子玉也沒有一分真心。所以她有把握，有把握拿到他一分，再一分，直到與林未然狹路相逢。看見那個女孩，她才知道，原來夏子玉並非沒有付出真心，而是早在他自己都不知覺間，將溫柔交付了。她從未想過夏子玉能做到如廝，幾乎每周風雨無阻地往另一個國度跑。他能記住對方所有的小習慣，愛吃什麼，討厭什麼，甚至是思考和說話的方式，都一清二楚。可每當綻言問，“你是不是喜歡她？”得到的答案總是一笑而過。依然是一個周末，綻言在馬路上攔截住夏子玉的去路，叫嚷著：“你再去找她，我就死在麵前！”夏子玉理所當然不受威脅，結果是，她真的死在了他麵前。男子無所顧忌地大步朝前，頭也不回，而後聽見身後吱呀一聲急刹，接著周圍開始有人驚呼。馬路中央，血開了一地豔麗的花，那樣直觀燦爛。綻言用生命為代價，逼得夏子玉不得不開始審視自己，他對林未然究竟什麼感情？分析來去，終於肯承認，不隻藍顏那樣簡單。從什麼時候起？她在渡口不罷休地拉住自己的衣袖那一刻？驚惶撲進他懷裡那一刻？亦或更早。聽說每段感情，上帝早在雲端埋下了因果伏筆。凡人無從追溯，更要不到所謂的公平。綻言死後，夏子玉倒常常想起她，但大多是不好的記憶，最後一抹紅。他再不抽煙，以一種懷念的方式，無關情愛。因為夏子玉深刻的知道，其他女人愛的是他一擲千金，愛他的外表容貌，卻唯獨綻言是愛他這個人。他曾經很認真的問過這個問題，“為什麼喜歡我？”綻言的回答是：“因為你是你。”因為這樣一個“你”，卻賠上年輕的生命。這樣的愛情，正如夏子玉對林未然說的——孤勇。可孤勇，潛意詞便是不理智。將愛情奉為終生信仰，這樣的男女子，注定不會太幸福。那個冬天比以往都冷上許多，這座城市下了一場雪，許多農作物被凍傷，市麵上糧食供應不足。林施與到處招兵買馬拉關係，想以比平常市麵高的價錢從其他地方進許多外糧，來提高價補給。如此大費周章，本就是想著從中大賺一筆，過程卻不太順暢。其實，已經率先有人向林施與拋出了橄欖枝，省去他不少麻煩，奈何其中一個環節的供應商不太給麵子。過來談買賣的是個青年人，姓張，單字一個武，身材壯實五大三粗的模樣，身邊帶了幾個奴仆。林施與和其交談之間，價錢幾度談不攏，周旋幾回一來二去，才發現那人竟與周繼之相交甚好。兩人曾一起留學，若不是對方無意間說起，還沒有人知道。如果這些作物不快速拿下，好時機一過便滿場空。儘管直覺告訴林施與，其中有貓膩……畢竟張武的出現太湊巧，期間又在這時候提到周繼之，這件事想來與他脫不了關係。但人活世上還能為什麼，無非名利錢財。周繼之想借著自己的明目賺一筆，林施與理解。哪怕他平生就特彆不喜被人利用，然而現在進退維艱，如果現在繞過張武，找其他買家談，最佳時機必定是趕不上了。況且為了這單生意，林施與砸下的錢不算少數……思量幾番，終究隻得叫回周繼之，要他出麵溝通。到林宅的時候是傍晚，周繼之一進門便被領著進了主堂，有下人及時地將火爐子送進來，一屋子燈火通明。林施與依然坐在那張老太椅上養神，身上蓋了厚厚的毯子，一搖一搖，頗為愜意。見他那副不問世事安享晚年的樣子，周繼之無端閉了閉眼。林施與像是沒發現，同坐在一旁的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從天氣、到賭坊，再到鋪子的生意，最終才若有似無地繞到正題上——“市麵糧食短缺的事你應該知道一二，外城供應的商家也已經來了，真不巧，說是你讀書時候的同學，叫張武？”聞言，周繼之淡淡點頭，“有那麼一個人。”林施與：“此前我已與他周旋過數次，價錢方麵下不來。用硬的吧，還沒走到那地步，畢竟張家在外城的影響力也不可小覷。而且對方明知是往虎口裡來，帶的應該不止身邊那些人。”似乎猜到他要說什麼，周繼之主動把話往下接：“糧食供應不隻牽扯到私囊的問題，還有整個城市的安定，我願意去和他談談。”見自己還沒開口，他便應承，林施與滿意地眯眼笑起來。他心裡琢磨著，當初扶持周繼之，算盤的確是沒打錯。且不說這單生意……短短數月，光看外界津津樂道的程度，周繼之的事跡，已經讓林施與開懷。半晌，見周繼之沒有起身的意思，似乎在等什麼，林施與才旋轉著拇指上的碧綠扳指緩緩道：“義父也不好意思叫你白跑。事情若辦得好，你拿三成傭金，畢竟親兄弟也得明算帳。付出就該有回報。”語畢，周繼之答了句：“說的是。”見事情已談妥，林施與剛放下心，哪知周繼之彈了彈爐子散在身上的一些煙灰，站起來，繼續下文：“哪怕親兄弟，身家利益總是要擺在前頭的。畢竟做多少事兒，得多少果……”男子依舊是淡淡的模樣，語氣卻鏗鏘有力：“想來義父不會介意，你三，我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