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子裡的都知情，林家小姐林未然早在生日宴當天便與下家長子訂婚。可今日，當著一眾外人的麵，她竟毫不避諱地與周繼之互動，說明這個男人在她心中的分量並不低，可能還高過她的未婚夫，叫人不敢怠慢過頭。周繼之剛吩咐下去不久，幾小碟精致的果盤和蛋糕上了桌，全放在林未然麵前。她用銀質叉子小口小口地舀，演儘大家閨秀，好似對他們談判的一切一無所知，叫周繼之心下失笑。末了，他回頭與賀祝進行言語上的吹捧和周旋，但依然絕口不提煙草價錢的事情。賀祝見周繼之並未開口談減價，不禁對他生出點讚賞，琢磨著這年輕人至少懂得知難而退。一層，兩層……林未然一邊剝著薄薄的綠色慕斯，一點點往嘴裡送，一邊聽著桌上的人談論風花雪月、談當下時局……氣氛正歡，忽聽女孩一聲不小的驚叫：“呀。”眾人的視線投到發出聲音的林未然身上，她卻誰也不看，隻小心翼翼地從盤子裡拿出什麼東西，對著周繼之展開笑顏：“好漂亮的戒指，送我的？”周繼之不答是，也不答不是，隻微微挑眉。那是枚鑲嵌著一小顆綠色寶石的戒指，看得出有些價錢，幾個棱角在燈光的折射下閃閃發光。現場一乾人等隻當這是男人討女人歡心準備的驚喜，紛紛讚周繼之好眼光。誰也沒有發現，另一邊的賀祝，在刹那間白了臉色。時機到了，飯也吃得差不多，周繼之起身讓小廝遞來外套，彬彬有禮地告彆。林未然跟著起身，與各位長輩寒暄，熟知方才還一派勝券在握的賀祝突然急眼，惱羞成怒地開口：“don't trouble trouble until trouble troubles you！”（不要自找麻煩）英文一出，其餘受邀而來的商家麵麵相覷，不懂他在說什麼。那頭，周繼之聞言定住腳步，依舊處變不驚的樣子：“don't try to teach yrandmother to suck eggs。”（不要班門弄斧）標準的英式口音。賀祝大概沒料到周繼之能聽懂，發音還如此之標準，看來對方不隻是個隻知喊打喊殺的莽夫。對峙有一會兒，男人忽然開笑，起身踱步到周繼之麵前，換上頗有禮貌的語氣：“賀某很想交周先生這個朋友。關於煙草進口這塊兒，維持原價並永不生變，不知這份誠意夠不夠大？”周繼之淡笑回握對方伸出的手：“周某早說過，賀總與我遲早會是朋友。”話落，手掌一緊，暗地交鋒。那是一場連硝煙影子都沒有的戰爭，卻得了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果。結束飯局出來，天幕已黑。林未然與周繼之坐車子後座，舊式的有軌電車從窗外“當當當”地閃過。方才飯局上的那個小圓圈被林未然捏在手裡看了又看，最終一抬手，扔出車窗外，而後回過頭對上男子疑惑的視線：“上麵有劃痕，不是新的。”說明之前有人戴過。“彆人的東西，再好我也不要。”她乾淨利落講。周繼之扯唇，微微點著頭，暗含幾分讚許的意思：“你比我想象得要聰明許多。”一般女人看見男人送的珠寶首飾都兩眼發光，隻有她還去觀察一手、二手貨。林未然無所謂地聳肩，“應該是比你想象中還要難纏許多吧？”她冷靜吐槽：“那賀祝也是個沒膽色的，不過見你與我親昵幾番便態度大變，酒囊飯袋。”周繼之一下又覺得她還略顯天真，“我收回誇你機靈的話。”真正叫賀祝態度大變的，不是林未然。他不過借了她的手，掀開好戲的帷幕。來之前他對賀祝這人有所耳聞，是個狗眼看人低的主。對方之所以能在外貿進口混得如魚得水，全都要仰仗他老婆張氏殷實的家底。至於那枚戒指，是蘭坊頭牌許姻的……話說到這裡也不需要周繼之點破了。林未然自然地接下半句：“如果張氏知道賀祝在外花天酒地有二心，便坐不穩現在的位置。所以你根本不急，想什麼時候撒網、收網都行，全看心情。至於其餘不相乾的商戶會出現在飯局，也不過是你的敲山震虎之計，目的是為借機警告他們，在之後的合作中不要耍花樣。”周繼之笑而不語，轉頭凝視著窗外墨黑的風景，好像到了福州路，小書攤擺滿了整條街。他隨手指了其中一家小書攤，“我之前在這裡看見過新修訂的《石頭記》，要不要去找找？”看起來心情很好，要送她一本書作為謝禮。林未然沒拒絕，卻也沒動，隻忽而問：“如果有天你發現了我的弱點，也會這樣毫不留情地攻擊嗎？”周繼之一愣，神色跟著不明：“小姐多心了。”他言談間恢複到疏離距離：“再怎麼工於心計，我也隻是老爺手下的一條狗。就算真有什麼特彆，隻是牙齒稍微鋒利而已，不敢對你動歪腦筋。再說，你早早看穿我來林家的目的，應該早有防範不是？不會給我機會抓住弱點。”話至此，林未然沉默，找書的興致蕩然無存。待車輛行至回家的必經小路上，碰見幾個小孩在做遊戲，林未然才忽地開口，叫司機停車。視線裡，一個小少女撲在泥灰色的斑駁圍牆上，用胳膊將眼睛蒙住，稚氣的聲音振振有詞地念：“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笑來不許動，看看一轉身，有誰在背後……！”斷斷續續地念完詞兒，小少女猛地回身，嚇得她身後的幾個小孩都僵著姿勢一動不敢動。林未然捏著小提包站在車子麵前，盯著前方幾個玩遊戲玩得不亦樂乎的孩子，眼睛亮晶晶。片刻，頭頂突然傳來男人醇厚的嗓音：“你幾歲了？”竟然還對這樣的場景有興趣。林未然頭也不回，“小時候，母親也經常和我做這種遊戲。那時候很傻，怎麼都想不明白，明明回頭的時候，她一動不動，離我那麼遠，怎麼反複幾次後，卻近在眼前了。世人說我聰明，其實我並不覺得。如果我真如外界所傳的那樣聰慧，也不會直到現在才想通這個道理。”周繼之凝神，盯著眼前嬌小的女孩，“什麼道理。”“從表麵看，你以為永遠不會改變的事情，也許在潛移默化中，早已隨著時間空間的流動而改變，甚至腐爛。就像我以為一直有個人，會永遠笑笑地站在我身後。哪怕我回頭的時候她離我遙遠，但隻要我努力地不斷回頭，總有一天會發現，她已經走到我麵前，免我無枝可依，免我心生掛念。但那個人，突然走著走著不見了，你明白嗎？就是……不見了。”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表達什麼。後來的周繼之老忍不住想，如果當時沒衝動就好了。沒在聽見林未然一番沒頭沒腦的言語後，衝動地伸胳膊，從背後將她攬入懷。那時的林未然，感覺被兩隻手輕輕攬住肩膀，圈成保護的姿態。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似曾聽得背後一聲從心底發出來的歎息，她忽然覺得有些可惜。可惜在那一刻，頭上沒有突然飄落雪花，將彼此靜默成奇幻的冰雕，將奇跡留下。夜深。林未然剛進宅子大門，夏子玉便聽見了響動。他起身朝林施與略一點頭，旋即走出去迎接。兩人在前廳的花園碰麵，看她微微驚愕的眼神，夏子玉一笑：“未婚妻，等你好久。”林未然卻不買賬，表情波瀾不驚地：“皮癢。”見她這樣牙尖嘴利，夏子玉卻不覺得惱，相反，他很高興。分彆在英法留學的時候，因為距離不遠，夏子玉會經常去探林未然。兩人從小玩兒在一起，說青梅竹馬一點也不為過。這麼多年的時間，足夠了解一個人的生活脾性，乃至她親近人的方式。所以，世上若真有一個人了解林未然的話，夏子玉說第二，沒人敢排第一。了解她的過去、她的現在，也許還有她的……將來。之所以對將來這個字眼遲疑，是因為夏子玉知道，林未然總有天會遇見她的奮不顧身。這樣決絕的女孩子，愛一個人的結局要麼成對，要麼成灰。又或者……她已經遇見了那個奮不顧身。林施與的眼線就在附近，夏子玉打算做足戲，上前要攬林未然的肩膀，卻被女孩一個閃身避開。他假意皺眉，小聲道：“許彆人抱，不許我抱，偏心。”聞言，林未然立即反應過來，夏子玉怕是在來林家的路上遇見她和周繼之了。想起方才陋巷前的擁抱，林未然麵色一紅，當即不知該怎麼搪塞夏子玉的好，乾脆頭也不回往屋子裡走。夏子玉忙不迭跟上：“好歹我是捉奸在場，你起碼給我個驚訝、恐慌、愧疚的表情？”女孩這才停下步子，對著那人很堅定地搖腦袋，光潔額頭齊著對方的下巴。“不需要，夏子玉。”她說——“我不需要露出以上任何一個表情，也不需要向你解釋。因為你心裡也有座城，雖然裝著的是一個再也回不來的人……這些你沒想過對我隱瞞，我自然也不必與你虛與委蛇。況且，多年情誼，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你也是希望我幸福的吧？所以這場婚約，解除是遲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