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林宅的路上,二人沒有坐車。因林未然一直沒怎麼講話,似乎被嚇得不輕,周繼之也覺得需要點單獨相處的時間組織措辭。儘管他以為自己做的事情在她的理解範圍內,可他就是想解釋兩句,哪怕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方才……”沒想一直沉默的女孩忽然出聲:“能理解、不用道歉,都在江湖飄,誰還沒個身不由己。隻是……”她一頓,偏頭對上那人的目光:“下次挾持我的時候,能不能避開脖子?我不喜歡。”周繼之啞口無言。其實,無論林未然平時偽裝得多不近人情,真正深交才知,她和普通姑娘相差無幾,都容易滿足。會忘記原則,找各種理由原諒喜歡的人。會不自在,會害羞。可惜那時的周繼之,沒有發現的心。回到林宅已經很晚,客人鳥獸散去。雕花大門前,周繼之提議分開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林未然認同,捏著白色小提包要往裡走,忽而聽見呼喚,她轉頭,看青年徐徐靠近。男子身形占了很大優勢,他隻要一伸手,就能將眼前的嬌小女子擁入懷中,可他遲遲沒動作。眼下氣氛怪怪地,林未然不敢隨便抬頭,隻剩下鼻端敏感地嗅到不屬於自己的陽剛氣息。“你的東西忘了。”好像也掙紮了一會兒,那人方開口。林未然聞聲抬頭,便見那條被他在馬車上取下的緞帶飄在眼前。她後知後覺地接過,順帶後退了些,至她劃下的安全範圍:“那……我進去了?”她小心試探著,總覺得應該有下文。周繼之被她期待的神色逗樂,終於手指翻折,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張紙牌,送給她:“就當生日禮物。”禮物很隨便,就像是臨時起意的,林未然卻心下歡喜,“還會變魔術呢!”他撇唇,“一點點。”“為什麼要送紙牌?”“因為剛剛在賭場隻看見這個。”果然很隨便啊……林未然假意翻個白眼,但還是老老實實地伸手去接。等薄薄的一張落入掌心,她翻到正麵,才赫然發現那是一張紅心A。那時的紙牌,正麵印著的幾乎全是舊上海的各處風景。周繼之送與林未然那張,正中央,是徐家彙老教堂,房頂的十字架隱隱約約可見,而流經那堂前的,便是漕河涇。雖沒有海岸線那般壯觀蜿蜒,但那靜靜流淌的姿態,卻被永久留在了林未然的記憶裡。翌日,晨。周繼之老早便被人叫去了主堂。他進去的時候,林施與正接過傭人端來的水漱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舍給他。好半晌,清潔完畢、眾人撤退,林施與才漫不經心地要開口說什麼,卻被周繼之先發製人:“如果老爺不信任我,大可不必將賭坊交與我。”沒想他率先發難,林施與微眯眼,“你既然清楚葉強是我的人,還如此放肆。”周繼之微低頭,表情卻不卑不亢:“情況特殊,彆無選擇。”林施與“哼”一聲冷笑,“到底是彆無選擇,還是另有他圖?你這小子初生牛犢,向天借膽,憑何以為我會是那隻放過你的老虎?”高手對弈,不過如此。不僅林施與自負的個性被周繼之研究透徹,周繼之的想法也被林施與猜得七七八八——明知葉強是他的人,還敢動林未然,不過為了表現給他看。那麼多種方法,偏偏選了最極端的一種,不過也是在賭他的另眼相看。被踩住尾巴,周繼之索性大方承認:“我早說過,自己賤命一條,為了往上爬什麼都做得出。但同樣地,老爺也看到了,您的吩咐,手段用儘我也能辦出結果。若老爺依舊不喜歡這顆膽,便親自捏破,未嘗不可。”林施與被他的直接一下弄得有點恍惚。他仿佛看見年輕的自己,在各種魚龍混雜的場所打滾,目睹一場場血腥鬨劇,來回折騰,終而有了這般心機,有了今天的作為。可若說,林施與是後天經曆培育的結果,那麼周繼之仿佛天生就該吃這碗飯。江湖人最講究的三點:會算計,知進退,夠狠烈。顯然,在周繼之身上,林施與看見了所有應該具備的優點。若真要他用四個字來形容,就是後生可畏。那場談話沒人知道是怎麼結束的。結局是周繼之領了一頓鞭子,是他冒犯林家小姐的懲罰。可同時,他又接手了林家名下在南城一條街所有商鋪,在短短半年間,將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讓整個上海灘都知道了他的名姓。此事要說起,更源於一場飯局。外貿煙草的進口一向是商鋪最大的盈利物,周繼之接手鋪子後沒多久,貨物突然斷了。出去打聽的人回話說,合作方要求在原來進價的標準上提高5%。煙草行情越來越好,原本提價也不是個特彆的事兒,隻是5%實在太多,除去成本,所得利潤並不客觀。其實在這一行當私自倒貨的也很多,但周繼之新上任,情況沒有摸清楚,不敢輕易造次,隻得先老老實實走正規渠道。安小笙被拆差遣著去合作方跑了幾次,談判無果,連正主都沒有見到,就來了幾個打醬油的人把他忽悠回來,氣得他直跺腳。“乾脆給他點顏色瞧瞧!”莽夫安小笙如是叫:“否則他還真以為咱是做宣紙的,眼裡沒有黑,隻有白!”離桑在一邊嘖嘖感歎,“自打你跟了繼哥,連口才都變好了。”接著安小笙與離桑的口舌大戰拉開序幕,倒是周繼之在一旁若有所思。沒幾日,他親自上門,幾番設計下才有了與合作方的那頓飯局。當日周繼之出門應酬之時,正好碰見下學的林未然。她攔住他,“去赴約?”男人沒否認。林未然轉而跟上他的腳步,坦坦蕩蕩地:“我無聊。”周繼之頭也不回,揮手招她:“上車。”兩人不知什麼時候醞釀出的默契,談話簡明扼要地,可林未然偶爾會生出些奇怪的念頭——要是笨一點、可愛一點就好了。男孩子不都喜歡單純可愛的女生嗎?就像離桑。在此之前,林未然見過離桑三次。一次是在商場,離桑與安小笙合演的那出負心漢的戲。一次是在賭坊,林未然被周繼之挾持的那晚,離桑風風火火的衝進來,給了安小笙一個結實的暴栗。再一次,便是換季的時候,她逛商場,途中經過周繼之所管轄的店鋪,碰見了離桑和安小笙。大概女孩做錯了什麼,安小笙正輕斥:“恁點小事就怕成那樣兒?丟我的臉!”雖是苛責的語氣,男子眼角眉梢卻儘顯笑意。離桑也吐了吐舌頭,說:“安小笙,我才不怕,我隻是想看看你會有什麼反應。”接著青年拍她的頭,按慣例罵:“死孩子!”有那麼一刻,林未然覺得離桑真幸福。為什麼幸福?她講不出緣由。就像此時,她隻想跟著周繼之走。無論去哪裡,見任何人,都行。也許直覺告訴她不要往前、不要往前,但人的好奇心又豈是幾個詞語就能抹殺的?今天的主角是賀祝,一個正宗的英國商人,但因業務往來而長居上海,操一口流利的中文。林未然和周繼之雙雙出現的時候,該到的人已經到齊。她之前聽說了些煙草的事情,這些人也麵熟,好像都是商鋪各種貨物的供貨商。林未然跟著林施與,曾經與他們有過幾麵之緣。周繼之打一進場,注意力就不在林未然身上,全程淡笑應酬。林未然看他這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忍不住猜想,他等會兒撕了麵具該是怎樣的畫麵……越想越好笑,女孩不動聲色地端起麵前的上好乾紅泯一口,雙頰的淺渦浮現出來。沒錯,她無聊,所以跟來。但跟來不是為了吃頓飯,而是為了看唱戲。看周繼之又將給她什麼驚喜。賀祝雖然應約到來,卻也僅僅是賣林施與幾分麵子。席間,明明周繼之就在他左手邊,賀祝卻越過去與林未然交談,明顯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很是不屑一顧。周繼之淡定不減。快到飯局結束,連林未然都納悶怎麼還不開口談正事時,那人突然叫來小廝,吩咐準備飯後甜點。“想吃點什麼?”周繼之傾過身,盯著林未然,不無柔情地問。麵對突如其來的親昵,林未然怔了怔。可今晚的紅酒有些上頭,她忘了躲。周繼之:“蛋糕喜歡嗎?”見她發呆,他複一問。不尋常,太不尋常。林未然抬起頭,便見周繼之眸子裡全是趣味,還有某種勢在必得的堅定。她恍恍惚惚反應過來什麼,終於揚唇一笑,“你點的都喜歡。”語畢,周遭的視線頓時曖昧橫生,賀祝也終於正眼打量起青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