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峰峽。太子涼站在峽嶺峭壁前靜默凝視。在他目力所及的北部大地上,此時已經密密麻麻布滿了鐵甲與洪流。連日來北方聯軍發起了三次試探性衝鋒,皆被太子涼倚仗地勢險要完美抵禦。但此時他的心情卻並不明朗,因為他清楚敵軍真正的底蘊還遠遠未至。身後緩緩走來一人,滿身風塵仆仆卻興致盎然,正是繡花將軍李眠。“太子!”“將軍!”太子涼見到他亦是大喜,二人雙臂相擁滿是開懷,隻不過這種快樂並未持續太久。“太子,眠幸不辱命,魁門已經加入我方陣營。”李眠望著太子涼眼中的悲傷,將後續要說的話憋在了肚子裡。“將軍,我王兄死了。”太子涼說這話的表情分外複雜,李眠讀不懂他,也懶得開動腦筋。他想跟太子說說穆念安的事,話到嘴邊卻又開不了口。可能是擔憂太子涼會有所圖謀,可能是擔心穆念安會做出剛烈傻事,總之他沒有開口提及。自從他殺了殘餘的黑軍,給她講過繡花袍子的故事,他們二人便沒有再說過閒話。畢竟陣營立場不同,李眠的腦子也微微有些雜亂。這段時間他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唯一一件事他想得還算清楚,那就是給穆念安講的那個故事,是他到目前為止講過的最艱難地一段話。至於原因,他還沒想清楚。“道長在何處,我想他了。”李眠問到周遊,眼神裡微微希冀。“應該在南淮麓吧,我也不知道他的神龍蹤跡。”太子涼望著麵前轉而失望的李眠,輕輕拍了兩下他的肩頭:“多虧有將軍你,不然這道士不可能助我分毫。”“太子說得這是哪裡話,您自有福運加持,北戎州也會逢凶化吉的。”李眠話雖這麼說,眼神裡的遊蕩卻昭然若揭:“不過,西陵關就這麼被破,我們用不用發兵馳援?”“暫且不必。”太子涼的態度異常乾脆:“我和道長在陵陽分彆時便有過推演預想,西陵關能守住的概率本就不高。道長千叮嚀萬囑咐,一切皆順其自然,他自有他的想法和後手。”“如此一來,大可高枕無憂!”李眠對周遊百分百信任,聞言咧開大嘴哈哈大笑,笑了兩嗓子又變得稍稍低沉幾分:“但我還是想他了。”太子涼見狀亦是麵目陰翳,他拍拍李眠肩膀,隨即拉著他來到峭壁邊緣。“打起精神,馬上要有一出好戲瞧了。”李眠聞言不解,太子涼指給他看,他稍稍往下一瞧,隨即便再也移不開雙眼。洪峰峽下,不渡江邊。李岸然和李擎蒼傲然佇立,好似兩座青銅鑄造的雕塑。江對岸便是遮天蔽日的北方聯軍大營,此刻二人無所畏懼,身後也沒有帶一絲一毫的從軍。不多時,一葉扁舟緩緩駛來,舟上亦是站著兩位白衣。一位飄然欲仙,一位沉靜如虎。正是張太白與張陸。水儘舟停,二人緩緩下船,和李岸然父子相隔一丈。“想見你一麵真不容易,知道你一直躲在那衍羲山裡當縮頭烏龜,卻沒想到這一躲便是十四個年頭。”李岸然語氣微帶嘲諷。“哪裡哪裡,明明是被我趕出右江州的一條狗,在西澤大荒滾了一圈胖乎了不少,還舔著西梁穆家的腳底板才存活下來,我想見你也著實是不容易!”張太白言語老辣不落下半分。自當年他率領劍門眾大敗刀門,驅逐李岸然宗門離開右江州至今已經十四個年頭。當年的李岸然帶著門眾一路逃亡至大荒西澤,直到傍上了穆藍微才返回到南戎州站穩腳跟。而這梁子,也就這般結下了。雖說刀劍兩門的仇怨本就是亙古留存,但曆代的仇怨似乎都沒有他們這一輩深刻難忘。以往的刀劍之爭雖說激烈卻未傷及根骨,但這一輩的張太白太過耀眼奪目,幾乎險些令刀門徹底滅亡!而今日,也是二人時隔多年後的第一次重逢。麵對給自己門徒帶來死亡與鮮血的敵人,李岸然和李擎蒼渾然不會有半分好臉色。往日裡在父親身後壓抑獸性的李擎蒼此刻亦是凶相畢露,背後碩大的斬馬刀在風中嗚咽怒號。“我承認這些年我們過得不如芻狗,但狗養肥了也是能咬死人的。”李岸然並未被張太白的話激怒,長久以來的逃亡生涯令他明白了韜光養晦,也有了難以置信的隱忍之心。這樣的人其實最為恐怖,表麵上可能如沐春風很好說話,但一旦露出自己隱藏的真實犬牙,便會變成世間最凶猛殘忍的大凶利劍!而張太白此刻眼中看到的李岸然,便是這樣的一個人。“看來這些年你的確成長了不少。”他笑著開口,隨即將張陸往身後稍稍拉回一些:“但光有勇氣還是不夠,就好比你現在重蹈覆轍來找我尋仇便是一個錯誤。我已經心懷慈悲放了你門徒一條生路,你現在又把他們帶過來找我送死,你真的覺得你是在做正確的事?”“刀門眾的每一位兒郎皆悍不畏死,與其活在屈辱中苟過這一世,不如堂堂正正像個男人一般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李岸然言罷,直接抽出自己背後的三把樸刀。兩刀在手,一刀插於腰帶身側。李擎蒼亦是舉起斬馬大刀虎目圓睜,隨即朝著天穹發出一聲虎豹嘶吼!張太白靜靜看著這一切,緩緩朝後方招了招手。後方霎時有一人輕功渡江,來至近前將手中長劍拋到他的腳前。巨闕!來者一襲白衣披頭散發,竟是消失許久的殺人書生文般若!此時的文般若比以往沉穩很多,眼神滄桑深邃氣場冷冽迫人。他朝著張太白恭敬拜了一禮,隨即微微起身傍立在十步之外。巨闕劍重新回到原主人身邊亦是有所感應,嗡鳴震顫著滿溢雀躍的靈氣。張太白眼神溫潤地望著它:“好久不見了啊,老朋友。”言罷,巨闕重新歸於張太白之手。一人一劍仿若渾然天成,澎湃的真氣激蕩四野令山河變色!李岸然擎雙刀直麵風浪,他又見到了當年那個不可一世的張太白,但此刻的他和以往一般一往無前,根本不曉得懼怕是何物!“張太白,來戰!”“岸然兄,我們走吧!”隨著兩聲壯闊嘶吼,張太白和李岸然霎時消失在原地。整片洪峰峽瞬間回蕩起驟烈的刀劍交擊之聲,隱約可見黑白閃瞬的兩道黑色影子,仿若鬼魅遊魂一般變幻無常!這是江湖上最為頂級的大宗師之間的戰爭。不管是張太白還是李岸然,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已經等了足足十三個年頭。而還站在原地的張陸亦是笑看李擎蒼:“擎蒼兄,我知道我本事遠不及你,所以今日請了般若兄為我助拳,你不會介意吧?”文般若聞言緩緩上前,袖間寒光一閃又鑽出一柄軟劍。正是當初在三千琉璃大道儘頭誅殺禁軍侍衛的那柄貼身兵刃。李擎蒼滿臉猙獰地撇了撇嘴,可能是連日來在李岸然麵前太過壓抑自己,此時的他完全釋放了自己的弑殺獸性,再次回到了當初那個一刀獨砍望鵠樓的狂妄之徒!“管他娘的一個還是兩個,今日小爺就是要一人一刀皆送給閻王爺爺做壽禮!”言罷,滿身凶厲的莽漢倒拖著巨大的斬馬刀咆哮向前,刀尾在江灘上劃出火花亂竄的黑色口子,此刻的李擎蒼已完全是一台泯滅人性的殺戮機械!距離十步之外,張陸和文般若已然感受到撲麵而來的腥風。二人亦是抽劍向前,此刻他們沒有後退的資格!“來吧,擎蒼兄,我們痛痛快快分個生死!”“是我生你死,都給小爺我滾回娘胎裡轉世去!”江麵上的生死對決轟轟烈烈展開,而北方聯軍大營的將台上此刻也精神緊繃。草探花高坐於主帥位置,左側是孔家二位,右側是一名唯唯諾諾的青年。這青年便是太京州的州主張庭,隻不過眼下明眼人都清楚他並無實權,整個太京州隻認張太白一人而已。因此眼下這個傀儡政權的小國公大氣都不敢出,靜靜看著麵前的三個老家夥品頭論足。孔慕賢收回注視戰場的目光,笑著看向草探花:“花大師怎麼看?”“不好說,我對江湖事向來充耳不聞。”草探花笑著回應,但麵前二老很明顯並不以為然。草探花:“我這些年潛伏在諸國太久,本來能早回家鄉幾年,奈何在北戎州做紙人時遇到了周遊那廝。不過後來我和他判斷的都不假,戰火引線當真便是在北戎州的陵陽,我也不算是浪費時間布局籌謀。”溫侯俊從旁陪笑:“那是那是,若不是您一手栽培,我也不能那般順暢在北戎州執掌大禮官要職。不過周遊確實是難纏之輩,不然也不至於我早早退出。”“我的二徒弟嚴絳都鬥不過他,更遑論你這個老酒友了。”草探花笑著打趣,但言語間已然透漏諸般恐怖信息!孔慕賢又恭維幾句,隨即正色道:“花大師,眼下不管太白兄最終結果若何,這洪峰峽如何攻堅還是得看您的方略。”草探花望著綿延高聳的山勢靜默良久。“據我的斥候回稟,眼下穆青候已然斬殺趙胤進駐西陵關。北戎州的大軍所剩不多,分散到南淮麓和洪峰峽兩地本就捉襟見肘。眼下青候既然取得成績,就看趙涼會作何反應了。”孔慕賢聞言恍然:“您的意思是拖著?”“不錯。”草探花指指洪峰峽:“這峽嶺本就易守難攻,強攻而上未免會損兵折將。江湖人要解決江湖事就讓他們折騰去,但我們的大軍萬萬不可傷到筋骨。即便是劍胄王騎和度厄迦南打得一灘爛泥,墨銀遁甲軍也必須要用在刀刃上才是!”言罷,他緩緩起身:“趙涼若是此時分兵支援西陵關守衛陵陽,那我們便長驅直入直接登山占據。若是他專心固守不為所動,便修書青候讓他一起來洪峰峽玩耍幾日便好。反正陵陽借道可以直入洪峰峽頂,無論怎麼看這場仗都無甚新意。”草探花說得意興闌珊,忽然溫侯俊又插了一嘴。“花大師言辭皆有道理,隻是我現在擔心的還是周遊那家夥。據我所知眼下他並不在洪峰峽,亦不再南淮麓,我怕他會有什麼隱藏的後手!”“那他在哪裡?”草探花回眸。“據探馬回報,此刻正在南戎州!”溫侯俊麵色微冷。“趙辰闌?”草探花道聲可笑:“屬實是自亂陣腳,趙辰闌和趙星闌的兄弟情仇,豈是他幾句話便能調和得了?再者說即便南戎州出兵頂多能馳援西陵關,但西陵關已經被青候占據,他難不成是要直接對抗西梁不成?”“這倒也是,小小的南戎州哪裡會有這般膽魄,除非......”孔慕賢頓了一頓,隨即又自嘲地笑了笑:“除非他覺得我們此戰必敗,北戎州還有苟延殘喘的能耐,或者說太過輕視穆青候的金甲雷騎!”溫侯俊聞言隨之大笑,但這話卻好似戳中了草探花的心思。草探花喝茶的手腕忽然猛烈一抖,眼神深邃似乎想到了某些周遊也想到的東西。“不好,不可能的......”他這般一動容,溫侯俊和孔慕賢皆是渾身嚇得一哆嗦!而就在此時,一名兵衛跑上前來恭敬稟告,又帶來了一則有趣的消息——“報——西梁二皇子穆念花親至,拜謁泰山大人及東陳州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