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二人趕赴南戎州需要半個月的光景,算上從陵陽出來的日子,足足有一個半月有餘。而過去這一個月內,三大關隘的戰事也都已轟轟烈烈地正式展開。洪峰峽和南淮麓隻算是初露崢嶸,但西陵關的五萬大軍卻是實實在在地鏖戰了近三個月。西陵關,狼煙遮天,流血滿地。鄴王站在城關上遙望遠方,隻是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終點。“殿下,二位老將軍的屍骨已經運回陵陽京城了。”梅久郎的聲音嘶啞如沙,臉上皆是醃臢和破敗的血汙。他看著滿臉堅毅的鄴王眉目不忍,雖說他依舊虎背熊腰,但明顯憔悴的麵容和微微發顫的虎口都已顯示出危險的噩耗。他已是強弩之末,但他在倔犟硬撐。就在昨日,周白笙和馬淩甫兩位老將軍紛紛馬革裹屍。消息已經傳給了太子涼,隻不過靈瑜正在東陳州軍中,因而還未知曉此事。“裘老怎麼樣了?”鄴王回頭看他,輕輕拍了兩下梅久郎肩頭。梅久郎聞言微微哽噎:“老將軍的手臂怕是保不住了,但老將軍說值得了,能用一臂來換佘穆莊一條命,劃算!”就在前兩日,裘老的長刀砍翻了佘穆莊的戰馬,卻被佘穆莊借勢砍掉了持刀的整條手臂。誰知裘老竟拿起握刀的斷臂繼續廝殺,以斷臂處噴湧肆虐的血漿為倚仗遮蔽佘穆莊視角,隨即擎斷臂大刀劈頭蓋臉將其一劈為二!一代名將佘穆莊就此隕落,在場諸君皆是不勝唏噓。而這開山裂嶽般的一斬,令野狗般瘋狂進攻的金甲雷騎有所收斂,鄴王軍隊也有了短暫的喘息時機。佘穆莊一生都在為西梁效犬馬之勞,亦是整個西梁的軍魂之一。自從一年前和李眠交戰力竭時起,他便明白自己真的已經老了。但他向來不是服老的人,這點和裘老一樣,和周白笙與馬淩甫一樣。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與其說告老還鄉不如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為封國流儘最後一滴血才是值得之事!當下,不管是公孫大藏和佘穆莊的死,還是周白笙和馬淩甫的陣亡,對於兩方軍隊都是不小的打擊。這四位將軍乃是各自陣營的經年統帥,互相都需要些時間來告慰這些英勇的生靈。當然,濮東郡大軍也心如明鏡,這次告慰之後,他們將迎來敵軍更加殘暴凶狠的報複性進攻!鄴王:“裘老將軍已經不能作戰,我知他絕不會同意告老還鄉,你在他餐食裡做些手腳,無論怎樣必須讓他離開西陵關退到後方去。”“這也是我心中所想,自然領命照做!”梅久郎眉眼沉痛的拱手。“我弟弟那邊情況如何?”鄴王又看向不遠處的連綿敵軍大營。“太子涼已經和李眠將軍取得聯係,魁門軍的進駐著實大有助益。不過東陳州的墨銀遁甲軍還是更勝一籌,江湖人士對上專業的精銳騎兵還是有些不夠看。刀門李擎蒼率領度厄迦南和太京州張陸率領的劍胄王騎發起了兩次交鋒,皆互有折損卻沒有詳細戰報傳來,應該是做了嚴格的保密工作。”梅久郎語氣微怒地回應。鄴王知曉他還在埋怨兵力分配不公的事,當即擺擺手:“我們的糧草還剩多少,可還足夠?”“足夠。”令鄴王意外的是,梅久郎竟說出了肯定的答複。鄴王看著他欲哭無淚的臉,心裡已然明白他所言何意:“我們還有多少兵馬?”梅久郎將淚水混合著口水咽到肚子裡:“馬步兵騎射兵加起來,一共不足四千!”從五萬人打到四千人。這就是麵對西梁二十萬大軍守住一座重中之重的城關的代價!鄴王回首又看向遠方:“道長臨走時跟我說過,務必要堅守至少三個月。眼下時辰算算差不多夠了,我們也得做些該做的事情了。”言罷,他問梅久郎:“梅將軍,你怕死嗎?”梅久郎熱血激昂:“將軍說得這是哪裡話,末將來這裡就沒打算豎著回去!”“那就好,不管如何我已完成道長交待。我現在要寫一封書信留給道長,你現在去整軍,我們不要等城破,我趙胤也不是苟且等死之人。我們要死也得死在衝鋒的路上!”梅久郎聞言領命退走,隔著好遠也能聽到其慘烈的哭嚎。鄴王麵色上沒有任何頹然,他取出早已備好的筆墨紙硯,咬破手指將血擠在墨汁之中。然後,他開始寫起信來:王弟道長,見信如晤。西陵關已據守三月有餘,城關內兵糧告罄,周白笙和馬淩甫將軍馬革裹屍送還京都。裘老將軍自斷一臂斬殺佘老太君,眼下殘餘不足四千眾數。胤從不是畏懼生死之人,男兒生當戎馬披掛號令人傑,茹毛飲血亦有風骨氣概。此番決意率軍吟誦雲夢四時,慷慨赴死以振我大戎國威。北戎男兒雖身死其英魂猶在,庇佑拱衛大戎萬世基業長青長存!寫到這裡,他微微頓筆,隨即又寫了兩番心裡話:賢弟,為兄數年來和你爭權奪位,望你莫要怪罪。說實話王位人人皆想要,你我想要,賀華黎想要,溫侯俊想要,北戎州之外的許多列國都想要!因此,你哥哥我也想要,這不難理解,也不丟人。我不知道長為何隻留下五萬兵馬,但我相信周道長為人坦蕩。我承認以文治國會比以武治國更加細水長流,但我並不認為你會是比我更好的北戎國公。眼下我即將赴死保衛西陵關,希望你能夠看到此書保全性命。馬革裹屍這件光榮的事情你根本不配做,你也沒有資格和權力去做,當然我覺得你也根本不會想做。因為我絕對比你更愛這個國家。希望北戎州不會覆滅在你手中,北戎男兒的血不可白流,父王的屍體記得收殮,我的王妃記得做好撫恤。鄴王趙胤。寫完最後一句,胸中似乎還有千言萬語。鄴王眉間舒展,似乎是解開了某些心結。他仰望高天喃喃自語:“父王,賀華黎死了,溫侯俊跑了,沒人跟咱們趙家爭天下了。我也要下去陪您了,這次我和弟弟不爭了,我讓給他了,你不用怪我了。”往日裡驍勇無畏的猛士流下一滴熱淚,在地上碎裂八瓣滿是硬朗剛強!半個時辰後,西陵關整軍完畢,吊橋下落大門緩緩開啟。趙胤擎方天畫戟騎北戎烈馬,率領不足四千的騎兵走卒傾巢而出。對麵的大營見狀似蜂巢般轟隆騷動,不多時數以倍計的西陵大軍便圍剿上來。金甲雷騎還是那般威武雄壯,雖折損小半但仍有近三萬數量。穆青候麵目陰翳地打馬出陣:“我就猜到趙胤不會做縮頭烏龜!”趙胤聞言直接無視,而是朝著身邊將士們大聲吼:“咱們的鄉音可還記得?”“永世不忘!”“永世不忘!”“永世不忘!”“唱起雲夢四時歌,讓後方的家人聽到我們的膽魄!”趙胤揮舞大戟走馬呼號,對麵的金甲雷騎見狀拍馬舞刀呼喝,卻被穆青候伸出令旗阻攔下來:“先聽他們唱,敗軍之將亦有尊嚴。”言罷,一陣浩大縹緲的吟誦便如山呼海嘯般傳來——春來寒杏多料峭,北境處子竟妖嬈。祭天沽酒上太廟,王侯犬馬不寂寥。夏雨涼風滾濕木,太學拜首燕歸嗷。白玉樓前翻金榜,十年寒窗洗硯宵。秋葉紅塵兵閥換,窖藏牛馬迎新朝。慨當以慷陳情義,青陽好施滿粥巢。冬雪寒霜戎邊苦,金鏞遠望虎狼皋。不渡長江連浩瀚,我輩男兒自情操!這是每一個北戎州子民都會吟誦的傳世詩篇,從春到冬寫儘了綿綿情懷詩意。趙胤率領軍士高聲歌頌,眾將士皆唱的涕淚縱橫,聲傳千裡震散天上疏雲,一時間就連西梁兵士都被勾起濃濃思鄉之意!穆青候見狀亦是心裡微酸,但還是給了北戎州兵將最後的完整尊嚴。一首雲夢四時歌唱罷,他的令旗也隨之緩緩落下。就好似喝完壯行酒即將慷慨就義的刑場猛士,就好似洪水襲來最後唱一曲挽歌的絕望百姓,金色和黑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城關下的數千軍卒,甚至連喊殺聲響都被西梁滾滾如雷的馬蹄聲濃烈遮掩!屠殺。這是一場純粹的單方麵的屠殺。沒有任何看頭,沒有招式也沒有路數,就這般騎著馬不斷砍殺,就這般一麵倒地完全人數碾壓!趙胤用三個月的時間消滅了數萬西梁黑軍,但這剩下的三萬金甲雷騎是他無論如何都難以磨滅的恐怖存在。他看著四周的兄弟在引頸受戮,他看著絕望的士兵在悲憤呐喊,他看著梅久郎中了四處刀傷依舊昂揚挺立,他看著自己的濮東郡大軍就這般被吞噬地乾乾淨淨!他感受不到聲音,也看不到血和殺戮。他的腦袋開始放空,開始微微發沉。四周的將士紛紛軟倒,他無力地舉起方天畫戟,和他們一起做毫無意義的衝殺。直到身邊沒有了任何一位同僚,直到他的方天畫戟也斷了腦袋,直到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孑然一身。不知道過了多久,確確實實隻剩下他一個人了。一人,一關!穆青候以勝利者的姿態傲然狂笑,金甲雷騎將他團團圍住,趙胤在肆意的獰笑中仿若一隻落魄的小醜。“你終究還是輸了。”穆青候輕歎口氣:“其實我也不算贏你,我沒想過兩位西梁軍魂會儘皆折損此處,這筆賬我肯定是會找那道士算的!”“你鬥不過道長......你也得不到這方天下真正的歸順......因為你是篡位者......根本不是長臨王!”趙胤虎牙緊咬著和他對視。穆青候聞言惱怒,誰知剛要發作便呆立當場——趙胤自儘了。這個叱吒諸國征戰十年的青年將領,這個一手組建濮東郡二十萬大軍報國安邦的北戎州王嗣,最終還是為了自己的封國流儘了最後一滴血。西梁曆一六三年,北戎曆鴻靈十四年四月二十。北戎州駐紮在西陵關的五萬大軍儘皆受戮,西梁獲得慘烈的勝利。穆青候感覺心底微微有些發空。他不相信公孫將軍會離他而去,也不相信自幼便奉若戰神的佘老太君會真的隕落消亡。眼下連他的金甲雷騎都折損了將近兩萬,這個損失不可謂之不慘痛壯烈。就在此時,西陵關裡燃起熊熊大火。一名擎著火把的兵卒站上城樓,大聲慘笑後和火把一同跳下!“大皇子,他們燒毀了自己的兵器庫和糧倉。”“大皇子,我們拿到了一座空城關......”隨將接連彙報,穆青候滿眼迷惘。他輕聲下令進軍,大軍浩浩蕩蕩地朝著關隘吊橋進發。令他所沒有注意的是,在遙遠的東方有一隻青鸞鳥,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然後快速飛走。它並沒有飛得很遠,最終落在了一隻略顯蒼老的手臂上。那手臂上的衣服墨綠色澤,看起來是一件頗為名貴的道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