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南湘古道離人怨(1 / 1)

公孫大藏冷眉斜挑:“來者何人?”白衣公子步履款款:“鴻樓少主,姓鴻,名光,字武陵!”鴻武陵單手持劍,雪落白刃上,化水落濕寒。公孫大藏不以為意:“武陵鴻光,好熟悉的名字。”溫侯俊拱手:“鴻樓乃蒼山鬼手所建,乃是陵陽城最好的酒家。”公孫大藏聞言了然:“早些年前,來訪此地,喝過鴻樓的酒水,屬實是上乘之選。”溫侯俊看向鴻武陵,眼神複雜,他身後的廟宇空空蕩蕩,亦是讓他心神錯亂:“洪賢侄,小女何在?”“從未得見!”鴻武陵不去看他,回應的毫無情感。溫侯俊聞言驚詫,當即便要奪路探視,奈何兵馬攔路在前,哪裡都不得抽身而出,無奈下隻得苦苦哀求公孫大藏,但後者完全視若無睹。溫侯俊莫名悲愴:“人心涼薄,人心涼薄!”鴻武陵:“溫大人,我苦苦追求令千金多年,這事情你不是不知道,我鴻樓不缺聘禮,不差媒妁,偏偏差在我不是官宦出身,不能輔佐你平步青雲之道,你便讓南瑾獨處深閨直到今日,從這一點來看,我覺得我應該十分痛恨你的。”溫侯俊正自煩躁:“南瑾到底在哪裡,你把她弄哪裡去了?”鴻武陵神色淡漠,微微聳肩攤手:“我也在尋找令千金,無奈根本不見其蹤影!”公孫大藏聽罷,眼含深意的看了一眼溫侯俊:“溫大人,先賣苦肉計,再派人轉走千金,唱的這是哪一出兒?”溫侯俊大驚:“我已至這般田地,萬萬不敢戲弄將軍!”公孫大藏輕撫自家光頭,豪邁大笑道:“本將也覺得毫無必要,畢竟眼下狼煙四起,令千金即便是真的逃走,到處都是作亂的軍隊,哪裡有其容身之處哪?”溫侯俊聞言喃喃:“我隻希望小女能夠活著,無論小女去向何方,希望將軍念在舊日情分上網開一二!”公孫大藏不理會他,而是眼神鄭重的看向鴻武陵:“鴻公子,你此番來此,可還有事端?”鴻武陵昂著頭,用下顎輕輕指指溫侯俊道:“好歹是瑾兒的親爹,我不能看著他死,不然即便是見著了瑾兒,她也不會托付終身於我。”溫侯俊聞言恍惚,搖頭苦笑道:“鴻公子,往日裡我待你涼薄,你大可不必為我這般,你若真能尋到瑾兒,是她的幸事福分,眼下公孫將軍並不曾遷怒於你,你還是早些離去,莫要再跟我趟這趟渾水,否則一地枯骨落了雪,四海八荒無人識!”“你閉嘴,眼下已輪不到你說話了!”鴻武陵毫不客氣,溫侯俊滿麵羞憤,一時間有些愣住。公孫大藏倒是頗為欣賞,鼓掌讚許不止:“想不到北戎國還有這般俠義男兒,不錯不錯,所謂英雄豪傑,就該是這般自生傲骨氣節!”“將軍你也彆樂得太早,我早就知道,今日我若要帶溫侯俊脫身,你的項上人頭我是一定要拿的!”此話說完,鬆紋古劍嗡鳴震顫,雪花退避三尺,青鋒流動清波!公孫大藏聞言不禁大笑,溫侯俊亦是無奈搖頭,滿場軍士儘皆冷嘲熱諷,好似麵前這個白衣公子如砧板鹹魚一般滑稽可笑。公孫大藏:“後生小輩,你可知本將行軍三十年,從未有人敢當麵跟我說道此番話?”鴻武陵昂然挺立:“那我便做第一個。”“勇氣可嘉!就不知你一人武藝,如何過得了我這百人鐵騎了!”公孫大藏有恃無恐,鴻武陵亦是不慌不亂:“擒賊先擒王,其餘鳥獸散,殺人紅塵中,脫身白刃裡!”“人常說年少輕狂,眼下本將便領略風騷!”公孫大藏說罷,緩緩取出自己的鎏金雙鐧,而鴻武陵依舊白衣帶風,一人一劍擋在山神廟前,對麵是殺氣蒸騰的西梁鐵騎,風雪嗚咽著劃過每寸鐵甲,在拋光的兵器上映出一張張鐵青的甲胄臉龐,沒過多久兵刃又被風雪沾滿,上麵映著的人臉好似哭花,狀若鬼魅,沒有絲毫人間的冷暖溫情。溫侯俊有氣無力的跪坐在軍陣裡麵,望著白衣少年略顯單薄的影子,老淚渾濁的抹濕了兩隻袖口。而時間,於此刻往前半個時辰,山神廟中,南瑾還在忍受風寒。老太監悉心照料,外麵寂靜的有些嚇人,偶有家眷的啼哭聲響,隨之而來的便是毒打怒罵,沒過多久繼續死寂下來,連溫侯俊的聲音都清晰地有些格格不入。南瑾悠悠醒轉,麵色時而蒼白如雪,時而潮紅如火,老太監忙前忙後,又是焦灼又是強顏歡笑:“小姐,你醒啦?”“外麵還在下雪嗎?”她的聲音苦澀艱難,喉間微微腫脹,老太監聽了又是心疼不已,不過麵色上還是溫暖如春:“雪下了好幾日了,跟當日於梅渚時一般無二。”“明明是不一樣的。”南瑾喃喃道。“哪裡不一樣了?”老太監順著她的話問。“那時候有小長安陪著我,現在小長安不曉得跑哪裡去了。”南瑾說罷神色黯然,老太監聞言微微皺眉,剛要說話便被南瑾止住:“我知道您要說什麼,不許責罵他。”老太監聞言,把話柄咽回肚子裡,取而代之的是重重的一口歎息。“沒有小長安在,我的胭脂水粉都壞掉了,往日裡他偷著用的勤,我的病也好得快些。”她越說越傷感,老太監好生撫慰:“小姐彆多想了,歇著身子吧。”南瑾應允,忽然表情驚愕,艱難抬手指指山神廟的屋頂:“公公,那房梁上好像有人!”老太監聞言大驚,慌張抬頭瞧看,果然看見一位白衣公子半倚在梁子上吟吟淺笑,正是鴻樓少主!鴻武陵見南瑾瞧見了他,當即也不東躲西藏,翻身下梁來至南瑾身前,咧開嘴巴露出會心一笑。南瑾看著鴻武陵的臉,眼神閃躲不知該往哪放,麵色潮紅好似又燒了幾分。鴻武陵跟老太監示好後,繼續看著南瑾:“瑾兒,隻有兵荒馬亂,我才能見到你啊!”南瑾:“武陵公子,瑾兒不值得你這般的。”鴻武陵灑然大笑:“瑾兒,我給你寫的信,你究竟看了幾封啊?”老太監聞言老臉一紅:“公子,你的信大多都是咱家燒掉的。”鴻武陵聞言立時吹眉瞪眼,但還未等發作,便被南瑾出言攔了下來:“公子莫要遷怒於他,燒你的信完全是我的用意。”鴻武陵對南瑾可怒不起來,當即又是溫潤發笑:“瑾兒,這是為何?”“既然無望,多看無益。”南瑾小聲喃喃,說罷又是一陣猛烈咳嗽:“我當時是那般想的。”鴻武陵收了笑容:“就因為我並非官宦世家子弟?”“我爹在朝堂弄權,我也毫無辦法。”南瑾點點頭,鴻武陵哂笑道:“我隻看到好端端一位大禮官,現如今成了西梁內鬥的喪家之犬!”“我也不想他這個樣子,也不希望你說他這個樣子。”南瑾小聲說道,鴻武陵自知失語,當即好聲連連解釋賠罪,南瑾也不是計較之人,一笑帶過仿若未聞,老太監輕輕托起她的身子,將她扶到柱子旁坐下,鴻武陵淺笑吟吟的望著她,眼神裡依舊滿是期冀。“瑾兒,自從聽雨樓觀燈元夜,我們有過一麵之緣後,我就想娶你過門了。”南瑾見他又提起這件過往,眼神依舊是微微迷惘:“可是公子,我真的是當時沒見到你。”“但我見到你了,這便夠了啊。”鴻武陵溫潤發笑,南瑾還是不敢看他:“我覺得你很熟悉,但我體弱多病,即便是沒有爹爹,我也配不上公子的。”“我且問你,我的信你當真是一封都沒有看?”這話鴻武陵問的很認真,他盯著南瑾目不轉睛的瞧看,每一眼都滿溢深情。南瑾:“看過一封。”鴻武陵聞言立時又嬉皮笑臉起來:“哪一封,還記得嗎?”老太監從旁搭話道:“老身記得,隔葉聽春雨,陽離紅牆深。大墨披樓閣,身畔有佳人。”南瑾聞言點頭,卻不好意思瞧看鴻武陵。鴻武陵拍手稱快:“瑾兒總算是看了我的信!這位公公,你想不想讓瑾兒活命?”老太監聞言頗驚:“自然是想的,公子可有辦法?”“陵陽城內已然亂作一團,禁軍在賀華黎手中把持,溫大人親近的是西梁二公子穆念花的勢力,不過也僅僅是受人驅使,無法驅使得動西梁黑軍,不然也不可能選擇從小路出走,照此說來,眼下遇到了和穆念花作對的穆青候的軍隊算是羊入虎口,已是僵死之局,調兵來援基本無望。”“這可如何是好!”老太監心急如焚。鴻武陵:“我就說的直白一點,溫大人此行的人眾,絕大部分今日必將會死在這裡,但若我拚儘全力,或許可以保全溫大人父女周全,公公若是按我所言去做,應該也可能留下一條性命。”老太監雙眼赤紅:“老身賤命一條,公子無需掛心,公子權且說說,咱家該如何做法,隻要能留得老爺小姐,咱家必定赴湯蹈火!”“如此甚好,公公若是信得過在下,這就出去陪伴溫大人,不用管廟裡發生什麼,一會兒若是亂軍開始殺人,我會全力保住溫大人,公公當須寸步不離其左右,不然我的劍護衛不周到,未必能夠全身而退!”鴻武陵表情鄭重毫無兒戲。“非常時期,謹遵公子指教,不過公子究竟要在廟裡做什麼,可否告知咱家一二?”老太監還是放心不下南瑾,畢竟鴻武陵對他來說並不算是個熟人,而鴻武陵看著他,忽然麵色一冷,安靜的搖了搖頭,沒有給他絲毫的情麵與解釋。老太監見狀也不再發問,知趣的站起身子,好生跟南瑾囑托了幾句,知道眼下是生死存亡之際,不能囉嗦噪耳,即便是他想反抗什麼也完全無用,還不如依言行事死馬當活馬醫。他抖抖身子推開門便往出走,鴻武陵躲在陰影裡,等他完全出門後立刻關上門閥,隨即來到南瑾身邊,第一次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南瑾微微有些懼怕,她想喊住老太監,但根本有氣無力:“公子,你究竟要做什麼?”鴻武陵安靜的望著她,忽然有一絲絲邪魅的笑了起來。“那太監活了這麼多年歲,完全是懂得進退伸縮之人,能看出來他對你真的很好,但他更愛自己的命,他知道若是不聽我的話,馬上就會成為我的劍下亡魂,與其這般還不如去麵對西梁鐵騎,對於奴才來說,每多活一口氣,都是上天帶來的恩賜。”南瑾想要站起來,但渾身上下疼痛無力,根本直不起身子,鴻武陵的笑容越來越邪魅,他靜靜地一步步逼近,南瑾的麵色也越來越蒼白!直到,他點住了她全身的穴道。“公子,你是要殺了我嗎?”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鴻武陵的笑容卻越來越濃:“我還沒得到過你,怎麼舍得讓你香消玉損?”他一陣壞笑,南瑾卻徹底蒼白無血!她想說話,卻發覺根本發不出聲音了,鴻武陵指指她的喉嚨:“我順便也點了你的啞穴,你現在哪裡都動彈不得的。”南瑾急的哭了,但一切都無濟於事,她是那樣的脆弱無助,又是那樣的知書達理,但越是這般她越是明白,對於苦苦追求卻求之不得的物事,一旦有了企圖的機會,哪怕是天性純良的聖人,也有可能變成森羅地獄的惡鬼!而眼下,她眼中的鴻武陵,儼然便是那個惡鬼修羅。鴻武陵坐在她對麵,將身上的衣衫一點點脫下來,每多脫一件,南瑾的血色就失一分。不過在鴻武陵全部脫掉上衣後,南瑾卻默默發現,展現在她麵前的是一個傷痕累累的軀體。鴻武陵笑笑,似乎是不好意思南瑾這般看著自己:“近幾日遇到了一些難纏的家夥,受了不少的傷。”他就這般在她麵前包紮,包紮完畢後又將衣服一件件穿了回來,站起身環視四周,最終定格在中央的那樽山神像上,抽出鬆紋古劍,將神明像從後麵劈出一個大窟窿:“還好裡麵是中空的。”他轉過身,將南瑾抱起放進了神像裡,南瑾不住的掙紮,但一切似乎是都無濟於事,全身被點了幾處大穴,根本不能有效移動,隻好像個玩偶般任鴻武陵擺弄。鴻武陵將南瑾放好,又將神像靠牆推了回去,隨即繞著神像反複看了幾圈,確保從外表看不出什麼端倪,這才輕舒口氣放下心來,他靠著神像坐下來,隔著神像跟裡麵的南瑾說話:“忽然間好安靜啊。”鴻武陵自言自語的笑笑。“那一年夏天,聽雨樓觀燈元夜,你闖進我的生活裡,從那時起我就認定你是我娘子了。我想娶你過門,跟你過一輩子,你做鴻樓的老板娘,那將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我一直給你寫信,我也在想你何時能答應見我,現在總算是見著了,不過還好我還沒變成大叔。”鴻武陵自嘲的笑了笑。“我一直覺得,一個人一輩子隻愛著一個人,隻喜歡著一個人,是一件天大的了不起的事情,那是泛著希冀的幸福呐。”“我從這個門踏出去,可能再也沒機會去帶你看病了,其實早在我習劍伊始,就沒想過要殺人,可是我不殺人,你就不能有命活,那要讓我怎麼做哪,有些時候越執著就越沒有結果啊。”“我其實想過,娶你過門然後生個大胖小子,你什麼事都不用做,我家的酒樓有酒有肉,我親自學廚藝不再練劍,每天給你做補身子的調養例湯,孩子白白胖胖,你也白白胖胖,因為我總是覺得,好看的靈魂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二三百斤,嘿嘿。”“我不恨你爹,他有他的道理,但也正是因為他的道理,他走到了如今這般田地,今天如果我沒有救下你爹,你也得好好活下去。”“人命本就輕賤,注定是從孤獨走向繁華,再從繁華回到孤獨的過程,就像是天地江河的一跳脈搏,終究會走上這條孤獨的路,路不是我們能選的,而是我們本身就在這條路上,因此過了今日不管剩下誰,你都要好好學著上路。”“這個世界上總會有這麼一種人,從不隨波逐流,因此值得享有從未有過的人生,而這種人也才算是真正活過。我覺得我得活成這種人,而我堅守的有你就夠了。”“你現在還有很多事情並不清楚,我也不打算告訴你太多,穴道三個時辰後自動會解開,到時候自己乖乖往前走,你要聽話,知道嗎?”鴻武陵說完,擦擦眼角的淚,直起身子扛起劍,走到門口回望神像一眼,隨即不再遲疑,利落的推開廟門,衝進了暗流洶湧的鐵騎狂潮之中。而神像裡,一位少女在沉默的風雪中,也早已放肆的流淌滿襟灼熱的淚。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