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監照顧南瑾睡下,打馬來到隊伍前頭,稍稍矮溫侯俊的馬匹三寸。“公公有何事?”“小姐身體柔弱,禁不起這般折騰,眼下已經出了京城,並無追兵來犯,還是尋一處地界稍作歇息,畢竟大夥也都不是軍武出身,眼下也都是強弩之末。”溫侯俊麵沉如水,思量半晌後微微點頭:“言之有理,都已是驚弓之鳥,不宜再火上澆油,那公公給個提議,哪裡有好的歇息去處?”老太監聞言大喜:“往南再走三裡路程便到了黔陽地界,那裡原本有座界碑,後來被人修成了山神廟,往日裡走馬行路者大多都會在那裡歇腳下榻,眼下大雪紛飛,小姐亦感了風寒,有了這山神廟,棲身養病喝些湯藥,最起碼睡個安穩再遭受顛簸不遲。”溫侯俊聞言應允:“便依公公之諫。”當下,隊伍快馬加鞭,三裡路程倏忽而過,果然瞧見一方青灰老廟,並不算寬厚敞亮,但足以讓溫侯俊及家眷避寒。溫侯俊沿途一直在往回瞧看,自從陵陽仙宮火起,他便不得安神,好在一路上相安無事,不過他本是多疑之人,若不是牽掛自家千金身體,決然不會就此止歇的。當下命人將南瑾安排進山神廟,除了老太監和幾名貼身丫鬟外,其餘人等儘皆不準入內,溫侯俊向來治家有方,因此也無人敢忤逆出言,隻不過大雪著實凜冽,這一眾家眷下人,著實是要遭受不少苦頭了。山神廟內沒有床榻,除了一尊泥塑神像外再無它物,地上滿是枯草席子,大門也破了好幾個洞,風雪從外麵嗚咽著湧進來,粘在溫侯俊的長須上凝結成冰。老太監在神像前點了篝火,山神廟的頂簷早已破落,大片大片的雪砸落下來,不過比起外麵的天寒地凍,還算是聊勝於無,篝火的煙塵恰好可以有個出路,倒也不至於完全風餐飲露。南瑾還在安靜沉睡,麵色潮紅嘴唇乾澀,老太監和溫侯俊悉心照料,溫侯俊一改往日的陰翳麵孔,為南瑾煮藥侍奉,將自己的六房妾室都儘數拋在一旁,引得一眾婆娘紛紛忿忿不平,卻無人敢真的站出來說三道四。因為每個人心裡都清楚明白,南瑾就是溫侯俊亙古不變的心頭肉。溫侯俊膝下無子,唯有這一位千金,自然視若珍饈之物,偏偏南瑾的病又這般古怪,從數年前開始便無人可以醫治,此病不會置人於死地,但卻時時病如西子軟弱無力,這也導致南瑾年方二八依舊不出閨閣,畢竟娶妻生子乃是十九列國看重的倫理大事,試問誰願意迎娶一位多愁多病無法生育的女子為妻哪?篝火升起,南瑾睡的安穩,老太監和溫侯俊默默陪伴身旁,廟外不時有哀怨傳來,溫侯俊厭惡其打攪南瑾修養,派人出去殺掉兩位,隨即便安靜下來如死一般的沉寂。老太監早就見識過溫侯俊的諸般手段,因此也沒有過多驚訝出聲。老太監:“小姐這般下去,跟著隊伍行路還是苦了些。”溫侯俊:“整個北戎國都已無容身之所,瑾兒若想活命,就必須吃掉這些苦頭!”“也不知小長安那後生去哪裡了,小姐向來都是他照料的最好,眼下不見蹤影,真真是不中用的狗東西!”老太監提到小長安,溫侯俊亦是麵目不喜,不過卻沒有多說什麼。便在此時,外麵又嘰嘰喳喳的騷動起來,溫侯俊冷眉斜挑,剛要出言嗬斥,老太監卻麵目驚恐的示意他噤聲:“溫大人,動靜不對勁!”溫侯俊亦是沉靜下來,果然聽出外麵的下人恰似呼喊,雜亂中隱隱有馬蹄鳴金之聲,轟轟隆隆由遠及近,最終塵埃落定,不曉得外麵已是何般光景。他暗暗咽下口水,回看一眼南瑾,發現她此時已經被吵醒,正蒙著毯子驚恐的望著他,眼神害怕而又無助,老太監亦是滿頭冷汗,透過門上露出的窟窿,一點點槍尖紅穗像是星火燎原,隨風鼓動卻又好似生根。溫侯俊衝著南瑾輕拍兩下,擠出笑容為她蓋好毯子:“沒事,老朋友來看爹爹。”南瑾渾然不信,溫侯俊起身邁步往外走,南瑾拉住他,手到半途又無力下墜,溫侯俊觀之心中微酸,麵朝廟門不看南瑾,眼神底暗再次氣度沉凝如山。“開門,迎客!”山神廟門開啟,外麵的刀光銀甲吐露森寒,雖然人數不眾,但也足以將山神廟包圍三圈。迎麵軍陣之首,一將光頭長須,看似年過知命,身材卻莽壯如牛,鼻闊口方,白須配半口金牙,死魚眼配招風耳,鐮刀眉配青牛鼻,半身赤膊虎紋疤,半身甲胄魚鱗鎧,腰佩斬馬九環額虎睛刀,手持雙瞪甕金寶塔鐧,胯下一匹青黑嘶鳴高烈馬,初見若古刹鎮宅怒目金剛,再看如阿鼻地獄鬼差閻羅!此僚,竟是當初和嚴絳一起探路陵陽的公孫將軍!溫侯俊靜靜走出,負手立於其馬前,仰首平靜直視。雖境遇窘迫風雪衝頰,亦是沉穩如山絲毫不亂方寸。公孫將軍:“果真是朝堂裡摸爬滾打多年的老錦鯉,兔死狗烹亦能笑出聲來!”溫侯俊:“老友亦是無論經年依舊神采奕奕,不辱沒公孫家世代英名!自十三年前共剿邪魔外道後,咱們這還是第一次相見。”公孫將軍微微頷首,似乎有所感悟。其實溫侯俊心內已然焦急如焚,此番穆念花用兵陵陽,他已然完成使命。隻要平安無恙的帶著南瑾撤回西梁城,待到西梁軍攻下北戎州便可回返受封。誰成想穆府大公子竟然橫插一腳,也要和念花少主爭這份功勞。眼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遇上另一方的武將,不用多說也知道凶多吉少!溫侯俊接著說道:“話雖如此,但交情即便匪淺,今日各為其主,大藏兄不還是要鄙人的項上人頭乎!”公孫大藏聞言輕笑,收了一隻金鐧,微微擺手道:“風雪正盛,天光熹微,凡事不急。”“大藏兄孔武有力,自然有條不紊,在下一介文臣,如何受得了這凜冽風寒?”溫侯俊少見的打趣起來,公孫大藏聞言大笑:“溫大人莫要謙遜,以本將對大人的了解,這區區風餐露宿,可比往日陵陽仙宮裡的唇槍舌劍好受多了!”溫侯俊搖頭苦笑:“那又如何,早已是不複往已,顏巷陋,遠途窮。”公孫大藏:“此話你早前便與我說過,今日我也準你一事。”“何事?”“兩鬢霜,一客行!”溫侯俊冷眉斜挑:“將軍此話何意?”公孫大藏:“念在你為西梁做事的本分上,今日我放你生路,不過你的家眷下人,畢竟人多嘴雜,我們此番進城還是不宜太多人知曉,因此借了這方山神土地,索性俱都入土為安吧!”溫侯俊城府深邃,早已料到他會這般言語,隻不過本就是受製於人的絕望之事,因此即便料想先機,亦是沒有絲毫喜悅情緒:“公孫將軍,大公子是否已經發兵北戎國了?”“溫大人果然機敏,青候公子已然開始進攻西境!”溫侯俊聞言還是覺得驚愕,公孫大藏哂笑:“溫大人,事到如今這般田地,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難不成說大公子真的要大舉進犯,傾西梁之力攻陷整個北戎州?”溫侯俊滿臉質疑,公孫大藏嗤之以鼻:“我家公子用兵豈能由你揣度?為將者不談政務,老友也少問兩句為好!”溫侯俊陰沉著臉,並沒有繼續問穆青候的事。他朝公孫大藏身後瞥了一眼,發現兵馬並不算重,但車馬輜重卻頗具分量,當即凝皺的眉梢又緊俏了幾分。“公孫將軍,你此番走南湘古道,運輸的是穆青候的後備糧草吧?”公孫大藏毫不避諱:“溫大人目光如炬,正如大人所想那般。”公孫大藏這廂承認,溫侯俊反倒是孤疑起來:“從西梁進入陵陽,除卻已被占領的金墉城外,還需再過九關七十六城。連念花少主的軍隊都隻能倚仗寒杏地穴,將軍如此招搖過市於陽關行路,難不成說這七十六城守軍儘皆淪陷如草芥?”此話說完,公孫大藏滿麵春風,溫侯俊如墜冰窖,腦中不斷閃爍難以置信的念頭。良久,公孫大藏開口:“你所盤算中規中矩,不過溫大人,你少算了一件事情。”“何事?”溫侯俊瞥了一眼身後的廟,落滿白雪的額頭已是冷汗密布。公孫大藏:“我能這般明目張膽,當然有明目張膽的道理。你隻知道九關七十六城有駐軍把守,我卻根本不在乎所謂的派駐軍隊!”溫侯俊心念電轉:“你的意思是,有人為爾等作保,私放爾等過關?”“溫大人果然明鑒。”公孫大藏言罷哈哈大笑,溫侯俊卻身形踉蹌險些軟倒於雪中。老太監從廟裡衝了出來,攙扶住他的身子不讓其軟倒。溫侯俊劇烈喘息,盯著麵前的軍馬瞧看良久,盞茶時辰後方才試探著說道:“鄴王?”公孫大藏表情戲謔:“可以說是他,也可以說不是他!溫大人,陵陽宮中能夠馬上弄權者,可不單單隻有一個趙胤!”溫侯俊:“此話老夫聽不明白,先王已然駕崩,百裡太後仙逝,滿朝舊臣儘皆臣服於賀華黎。但那老太監僅是控有禁軍,天下兵權聽從趙胤號令,如若不是趙胤,又當有何人焉?”公孫大藏聞言笑的更歡,笑容詭異莫測,不知其中意味幾何。溫侯俊見他這般,恍然間好似是有所頓悟,霎時間麵色愁苦,搖頭哂笑,狀若瘋癲:“想不到算計到頭未嘗所願,反倒是為他人徒做嫁衣!”“溫大人,陵陽城裡發生的事情,有些時候不能過多念想。因為你越是念想,就越是迷茫無助,好比眼下這般遭遇,你隻能怪自己時運不濟,聽到不該聽的,看到不該看的,這也是溫大人往日於朝堂中最不喜歡的!”公孫大藏勸慰道。溫侯俊冷眼盯住公孫大藏,良久幽幽歎息,好似瞬間荒蕪蒼老了幾分:“公孫將軍,溫某現如今隻有一個祈願。”“講來!”溫侯俊鞠躬施禮,從未有過如今日這般虔誠:“老夫膝下育有一女,乃是老夫摯愛所在,今日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求將軍能夠寬心一二,放我這苦命孩子顛沛流離,老夫願以命抵命,絕不給將軍大業平添半縷麻煩!”他言罷,雙膝跪地,擲地有聲!一代梟雄老臣,竟不顧額前白發,扣雪磕頭,久久不曾起身。公孫大藏盯著他瞧看半晌,一時間也說不出什麼重話:“我若是放過令千金,她會去向何處?”“由她所願,自由便好。”溫侯俊眉目少見地慈悲。“那豈不就是流浪?”公孫大藏並不認同,溫侯俊:“隻要活著便好,哪怕是苦難逢迎,有成長便是好的。”他抬起頭來,額上已然殷紅,公孫大藏於烈日下昂揚:“溫大人,我若現在殺你,你便沒了性命,若是性命堪憂,即便是牽掛再多又有何用處?”溫侯俊:“將軍,我年事已高,活著已然無甚意義,但小女還尚未出閣,人生亦是大有可為。”公孫大藏看看天色尚早,也不焦急,饒有興致:“怎麼個大有可為?”溫侯俊:“平平安安的活著,有點念想,少點欲望,便是大有可為了。”“這可不像你。”公孫大藏再次審視起溫侯俊來。“我活成今朝這般模樣,到頭來還不是落得個此般田地?”溫侯俊微微頹然,公孫大藏:“現在的你是何般模樣?”溫侯俊笑笑:“從前我沒有權,但我很快樂,現在我不快樂了,因為我沒有權。”說罷,二人相視一笑,互相之間都有千言萬語。公孫大藏:“自十三年前一彆,你我都變了好多。”溫侯俊指指跪坐的雙腿:“一個高高在上,一個卑微在下,你看你還是老樣子,你再看看我,已經老的不成樣子。”“溫大人這說的是哪裡話,你看我老是不知東西,敵人看我活的不是東西,因此做人還是得知足才是。”二人說罷,公孫大藏收了雙手金鐧,隨即拍向腰間,緩緩地抽出了自己的斬馬九環額虎睛刀。而溫侯俊也閉上雙眼,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悲慘宿命,就像他所說那般,在這個刀口上講理的世道,沒了權勢的文臣就是如此凋零可悲。但事情往往沒有這麼稀鬆平常,就在眾人以為一切已成定數的時候,山神廟忽然中門大開,從裡麵緩緩走出一位白衣公子,陌上人如玉,臨塵灑如風,手執一柄鬆紋古劍,於風雪中迤邐行來!溫侯俊瞧見此人,神情複雜麵色微皺,而此時此刻的山神廟裡已然是空空如也,不見南瑾的身影,除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啼哭,渾不真實,好似虛幻,在這空蕩蒼茫的天地人間四處飄蕩,沒有婉轉幾旬,便徹底化為了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