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裡分外安寧,預想的野火燎原並沒有發生,沒有火光也沒有劍光。斛觴樓上已沒有了蹤跡,苦浮舟帶著鄴王來到寒潭,那九位形容枯槁的詭異道人還在靜默端坐。鄴王對這些人有些天生的膽怯,這股怯懦之感根植於內心深處,雖說他已是身經百戰的鐵血將領,但麵對這些來路不明深淺不知的大前輩還是滿溢敬畏。“浮舟前輩,這九尊前輩到底是道門還是劍門,為何身披道袍卻又膝上持劍?”鄴王盯著那九把木劍多看幾眼,胸中莫名升起一股森然的涼意。“你可聽過以兵禦道?”苦浮舟捋著胡須反問了一嘴。鄴王點點頭,雖說沒有見過公羊千循,但對江湖上這種修行法門了解的並不閉塞:“我和一些道士打過交道,他們以兵器駕馭道術,有諸般神鬼莫測之能事。照前輩的意思,這九位都是以兵禦道的道門高人?”“高不高我不清楚,這也不是重要的事情。”苦浮舟轉頭看向他:“既然有人告知了閣下此處機緣,那麼如何使用這九位,全憑閣下一念之間!”聽聞此話,鄴王神色又驚又喜:“前輩是何用意,難不成說可讓這九位前輩供我驅策?”他的話柄微帶猶豫,畢竟這九位道人從外表上看早已風燭殘年,皆是油儘燈枯之相,即便是能夠驅使,能否上陣殺敵還全然未知。不過方才的劍光確實照耀陵陽城,又不由得他不去重視篤信,再看看麵如死灰的九張老臉,鄴王此時的內心微微複雜。他也想起了醜時生,這個瘋瘋癲癲的家夥很明顯是嚴絳委派的人手。嚴絳此僚乃是西梁穆青候的麾下門客,再結合著如下的複雜形勢,鄴王一時間考慮了很多。“怎麼,閣下不滿意嗎?”苦浮舟的表情微微有些傲然。“晚輩怎敢,前輩和西梁穆青候肯定有所關聯,不然嚴絳也不會命那瘋漢告知本王寒潭所在。隻是當初我並未答應嚴絳為青候軍開城放行,但眼下卻發現城門緊閉西梁軍莫名乍現,前輩此舉究竟是何用意?這一切究竟是為何又能否告知?”鄴王說得非常懇切,的確眼下陵陽城危在旦夕,諸多臨國也在覬覦動作。城門未破便被敵人從內部蠶食,如何能夠讓他不慌不亂!苦浮舟沉吟半晌:“有些事情我也不太清楚,我隻能說城內的西梁兵不是穆青候公子的麾下。其實你和青候公子完全有的聊,他想要諸侯恢複稱臣,你想要北戎州避免淪陷。眼下四方虎狼環伺,都想借著吞掉北戎州這塊肥肉來搞垮西梁,因此你們開誠布公的合作,目前來看是最為明智之舉。”“道門山門就在中都府,那府主公羊玄策也是群狼之一吧?閣下為我送來道門的前輩高人,這豈不是和中都府的野望背道而馳?”鄴王的政治眼光老辣獨到,雖然年紀尚淺,但卻一語中的說到了關鍵之處!苦浮舟聞言亦是微露讚許:“不愧是北戎年輕一輩的龍馬之才,談吐見識的確非同一般。不過無需顧慮太多,老夫早已隱退江湖,此番隻不過是來看望一眾老友。公羊府主的心思和其他諸侯是不同的,他不想和北戎州為敵,畢竟兩國都是道門興國,看在司馬國師的顏麵上也要照拂一二。”“那西梁呢,您和青候公子走得親近,但諸侯誰不想覆滅西梁一統十九列國呢?您還是說實話吧,中都府這麼做究竟是居心何在?”鄴王追問。“哪裡有這般容易,西梁並非一日可覆滅之輩,除非十八個諸侯國聯合起兵,不然根本難以撼動其根基!再者說老夫僅僅隻是送你幾位援手,這九人雖說都是江湖裡的泰山北鬥,但還真的不能夠左右風雲局勢。”這話說得溫言軟語,但言辭間是否存在偽善卻難以辨彆,這就是老政治家的底蘊嘴臉。不過眼下鄴王頗為尷尬,他手裡暫無重兵,苦浮舟亦明顯不是其可纓鋒之輩。眼下硬是要他收下麵前這份“厚禮”,雖說滿溢詭譎,但卻貌似是不得不受。“他們確認還活著嗎?”鄴王伸出手指在麵前空氣中戳了一戳。“老朽從不騙人。”苦浮舟言罷大袖一揮,麵前九位老道人儘皆抽了幾口大氣!隨即,九人緩緩睜開眼皮,好似千年未曾動過的乾屍一般慢慢扭動筋骨。他們的老眼渾濁無神,表情苦大仇深,皆是一副生人勿近之相。鄴王望著他們默默思慮,苦浮舟的聲音又從旁邊傳來:“考慮一下吧,隻需要你一聲令下,外麵的西梁軍隊就會血流成河!不日閣下濮東郡的大軍就會馳援來到,到時候和中都府與青候公子會師一處,大事可期!”鄴王沒有答話,很明顯,中都府和西梁穆青候皆有自己的計劃,而自己不過是其實現計劃報複的一枚棋子。就像苦浮舟所說,這九個人並不能夠扭轉現今的格局,反倒是會成為安插在自己身邊的不安分眼線!眼下已經不是西梁一家獨大的時代,十九列國諸侯間的關係複雜難明。誰能夠做好這中間的製衡,誰就能夠真正的稱王稱霸!“暫且先按兵不動,我自有合適時機請九位前輩出山!”鄴王思慮良久後開口,苦浮舟似乎早已料到他會這般,當即微笑道:“怎麼,最為珍惜自家祖業的大王子,真的甘願看著西梁黑軍屠戮陵陽百姓?”“自然是不願,但黑軍勢大,非我們十幾個人能夠纓鋒。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這些軍隊都是穆青候的弟弟穆念花的手筆吧?”鄴王冷聲笑答。“小友果真聰慧。”苦浮舟沒有否認。“西梁一共就兩位皇子,穆青候的大軍還在趕往陵陽途中,這並不難猜測。說到底你們都是流氓行徑,把整個北戎州變成天下博弈的戰場,苦的是我們北戎州的黎民百姓!”鄴王說得眉目悲戚,在國家大事上,他這顆憂國憂民的心始終沒有變過。這也是他和太子涼的區彆,太子涼一直醉心功業,而他除了想要王位,更想要黎民百姓那顆俯首稱臣的心。苦浮舟見他堅持己見,當下也並沒有多說什麼。九人在其揮使下緩緩起身,一起離開了寒潭地底。話分兩頭,在陵陽城西城區的一條長街上,穆念安率領著一眾西梁黑軍從寒杏樹下爬了出來。整座陵陽城遍布古陣道的陣眼,皆是用寒杏樹作為遮掩工具。不過這群黑軍自打爬出來後並未到處砍殺,反而是頗為狼狽地到處抱頭鼠竄!原因很簡單,有人在追殺他們,城裡出現了反抗穆念花黑軍的編製勢力!穆念安已經和這夥人交手兩次,折損了大半死侍,反倒是和其它陣眼部隊徹底走散。追襲的人也不趕儘殺絕,反而是貓捉老鼠般將其步步引入到了這條長街之上。緊接著,穆念安眼神古怪地看到了一排牌坊店鋪。這些店鋪的名字不倫不類,做的營生也似乎從來都沒聽說過——啞巴按摩!街兩側兩大排全部都是所謂的啞巴按摩店,此刻湧出一群身穿紅衣遮麵的古怪家夥,正是早些時候那些從良的服部兵乙!他們擎著雪亮的鐵畫銀鉤,好似囤積的西紅柿般擠滿了街道的兩側,將穆念安和幾十名黑軍給堵在了中央!隨後,一位身著白狐大氅的華服公子從服部兵乙裡款款而出,人還未至,聲音便清朗傳出:“穆姑娘大駕光臨陵陽西城,罷黜太子趙涼這廂有禮了!”這方太子涼粉墨登場,殊不知在那陵陽山宮裡,還有位繡花將軍心心念念在想著前去尋他。西梁曆一六二年,北戎曆鴻靈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七,審案第十日。暫且不提穆念安,這一日破曉,三千琉璃大道,宣隆門。周遊四人站在門下。從這裡仰望四方,陵陽城一片狼藉,屋舍升狼煙,孩童不見啼,李眠觀之痛心疾首,周遊知他心意,輕拍其背安慰。“陵陽城發生了一些變數之事,並不僅僅是這一座城池,但也恰恰是起源於這一座城池,西梁是禍亂之始,但絕非禍亂之末。”“道長,你此番話,我聽不懂。”的確,周遊要表達的用意,可能隻有道士自己心裡清楚:“案子還是要糾察下去,等案子悉數貫通,該懂的自然會懂。”李眠:“我有些力不從心,我隻看到我大戎子民怨聲載道,任人宰割好似豬羊芻狗!”“野心家從不會體恤民心,隻想著亂世分一杯羹,將軍雖有菩薩心腸,但太子涼卻不這般想,若是真的可憐天下百姓,那便不要去找他助紂為虐即可。”周遊好言相勸,李眠卻聞言苦笑。“我即便是不去助他,他還是會塗炭起兵。我隻是一員武將,於諸侯謀士眼中不過滄海一粟,即便是武藝再高,也依舊是可有可無。畢竟行軍多年,懂得這天下紛爭從來都不是棋子說了算的,棋手不會管滿盤狼藉,隻要最終能達成所願,哪怕是棄子如山亦是如沐春風般心無旁騖!”周遊:“應當是毫不留情,將軍,不過你能懂這般道理,已經是難能可貴,那現如今你可還要去尋他?”李眠點頭:“自然還是要的。”“太子涼於你有恩,你是知恩圖報之人,恩情自會湧泉相報。再者陵陽城已成亂局,各路諸侯都有可能侵入染指,越是這般田地越是要支持大戎皇室。畢竟侵略者名不正言不順,不論太子涼和鄴王做過什麼,畢竟都是正宗。尊王攘夷的旗號打的響亮舒坦,也符合將軍的愚忠秉性,我說的可對?”李眠淺笑,默默點頭。“如此一來那便分頭行事,你去尋太子涼,我另有地方要去。”周遊說完此話,李眠已經有所了然:“道長可還是要查案?”道士點點頭:“陵陽能有今日,完全和前朝舊案有關。因此若要破局,當然也要繼續從案情入手。眼下還有些疑慮未解,自然要找到明白人解解心寬。”李眠瞧看了公羊千循一眼,有些孤疑的踟躇半晌,但最終還是什麼話都沒說。“將軍隻管前去,公羊真君和我同屬道家,漸離又是我門下童子,在此城中自保無礙。”李眠聞言點頭,扛起紅纓長槍,拜彆周遊後大步流星的朝城西奔去。周遊目送其離開,回身看向漸離,神色少有的冷峻下來:“為何不聽我的話,私自下山來尋我?”漸離:“山上隻剩一位小僧,你和師父都不在,我實在是放心不下。”公羊千循:“漸離道長道術通玄,若不是有他相助,在下也不能這般迅速找到陣眼所在,因此他下山來當屬是機緣所致,也是陵陽城的福澤寬厚,天不亡大戎當屬這般。”漸離被公羊誇耀,低著腦袋吐舌羞紅了臉,周遊卻眉頭微皺:“公羊道長,漸離不是道長,他僅僅是道童。”“有何分彆?”公羊千循不明所以。“不周靈山道的規矩,不修道家典籍,沒有道基者,不能稱之為道士。”公羊千循聞言卻搖了搖頭:“門閥有彆,道門正宗並無這般定論。”“所以說這是靈山的規矩,靈山不是道門,道門亦不是正宗。”這話周遊說的很篤定,公羊千循聽聞此話,雖未惱怒但已有不快,周遊亦是寸步不讓,眼神堅定好似觸摸到某種底線。公羊千循:“漸離道友若是在道門中,憑借一身高深道術足可位列長老供奉,在不周靈山道裡竟然隻能屈尊道童,屬實是聞所未聞,況且道友所言的不周靈山道在下也是見所未見過,平日裡偶有聽從司馬師叔說起,但也隻是道聽途說,因此周道長所言是否屬實,在下還需斟酌一二。”周遊灑然揮手:“我從不與人爭論道法宗派,你想要道門是什麼,道門便是什麼好了,不過漸離是我家道童,還是要跟著我繼續行路遊方的,倒是公羊兄你此間事了,可以不再追隨我等,送客不留,道友自便。”他說罷和漸離一起爬上青牛,將白貓抱在懷中,衝著公羊千循微微拱手。公羊千循沒想過周遊會此般冷淡,當場微微愕然,隨即默默搖頭道:“周道長你有所誤解,在下並非是要和你爭論高下,實則是家師有命,讓我帶你同去俊海國,因此周道長你眼下的境遇安危,我還是要管上一管的。”“且隨真君心意,不過我們騎牛,你自己行路會不會太過孤單?”“不勞道長掛心,我有道術在身,當可縮地成寸,道長還是說說此番要去向何方。”周遊見他執著也不推脫,當即打個哈欠:“時間無多,凰棠彆院!”說罷,在漸離耳邊低聲喃喃幾句,漸離明了後駕馭青牛上路,沿途不斷有亂軍湧冒出來,但都仿若看不見青牛般擦身而過,周遊在牛背上晃晃悠悠,沒過多久便趴倒酣睡起來,公羊千循默默在一側跟隨,一言不發手中按住劍尾。與此同時,城南方向,出城門有條羊腸道,號為南湘古道。陵陽城越來越擁堵,到處都是亂民,到處都是見人就殺的西梁黑軍,而陵陽城外延綿幾百裡亦是生靈塗炭,殘肢斷手比比皆是,血流成河觸目驚心!隻不過就像是周遊所言那般,在陵陽城外行凶作亂者,並不是西梁軍!南湘古道本是陵陽的南大門,後來聽說鬨了不祥之事,換址另建了新門,這南湘古道也就荒廢成了羊腸古道,但陵陽城的老輩人都心裡清楚,這條道是能通官道的,從這條路走出去,能一直去到蒼梧國的邊境轄區。而此時此刻,南湘古道上,一隊人馬正在緩緩行路。每個人的臉色都憔悴焦灼,不過明顯的是體力不濟,不舍晝夜的舟車勞頓,紛紛已是驚弓之鳥,身體趨近油儘燈枯,隊伍前方一位長須官吏鐵青著臉,正是舉家遷徙的溫侯俊。南瑾坐在轎子裡,撐開簾布望向窗外,大雪越下越猛烈,連身後的喊殺聲都顯得小了一些。她本就身體羸弱,連夜奔波更是染了風寒,瞧看半晌後便昏睡下了,轎子外的老太監憂心忡忡,連忙吩咐著煎藥例湯,這都是出行前為南瑾備好的東西,而南瑾也睡的不大安穩,嘴巴裡念念有詞,翻來覆去都是那同一個名字:小長安,小長安,小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