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沒有人知道又發生了什麼,倒是一場大雪,一直下到了審案第九日的淩晨,綿綿亙亙絲毫不顯頹勢。與之相稱的是那滿城繁茂的寒杏樹,好似受了哺育滋養一般,繼續往上生長了好些身段。西梁曆一六二年,北戎曆鴻靈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六,審案第九日。鄴王府。裨將:“殿下,昨兒夜裡,滿城紅杏出牆,比上次勢頭更甚!”鄴王沉默不語,鄴王妃躲在西廂閣中,許久未曾寵幸,自昨夜過後更顯蕭條冷落。他遙望北境,負手昂然,看大雪壓滿庭院眼神深邃:“時日無多,來日無常!”同一時刻,溫府。溫侯俊亦是坐立不安,身邊伴著一位病態少女,正是南瑾。南瑾身邊少見的沒有小長安,一位老太監恭敬侍奉在側,正是當初於雪浪亭服侍的那位。南瑾雙手拄腮,老太監手捧一碗黝黑中藥,藥液熱氣騰騰,恭敬遞到南瑾嘴邊,南瑾卻眉目愁苦,搖頭不願,老太監溫言軟語的哄著,亦是沒有太大作用。溫侯俊:“還是等長安回來,讓他喂小姐喝藥吧,彆人喂的她不喝的。”老太監:“也不知那紅妝後生去哪方逍遙了,老爺您也嬌慣於他,小姐這病離不得人的,偏偏他卻還隔三差五的尋不見人,萬一有了閃失,老身著實是擔待不起的。”溫侯俊:“長安那脾性本就古怪,你又不是不知,再者說瑾兒偏喜歡他,那便由著他吧。”他說罷看看南瑾,眼神中少見的沒有權謀滿是寵溺,隱隱帶些哀愁。南瑾衝溫侯俊笑笑,恬然靈動,卻沒有多說什麼。老太監:“往日裡一直寄信來的武陵公子,這些時日也銷聲匿跡了。”溫侯俊:“鴻樓家的少主,倒是個倜儻人。”南瑾聽聞這些,氣息微皺,老太監知她心意,當即取銀針為其梳理經脈。溫侯俊又和南瑾待了半晌,便和隨從出了閨房。路上,雪已深沉,並不好走,天氣薄涼,溫侯俊一路觀望,一路緊張兮兮:“異象已生,大限將至!”身旁隨從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倒是這寒杏映雪頗為新鮮可人,因此一邊走一邊在樹上偷著杏子,逍遙自在而又沒心沒肺。北方,不周山下,西梁城。北境多莽原,人民勇武好戰,高腳馬縱橫四野,遙望統禦厚土中國。其中一處莽原直麵中土大地,已經淪陷的金墉城,就是它最親密的遠方。莽原上立著一處亭台,穆念花安靜坐在台上喝茶,身邊立著一排黑漆漆的西梁軍,為首一員老將,正是佘穆莊。穆念花:“周旋先生倒是神機妙算,這大雪下的分毫不差,照此下去用不了三日光景,陵陽城便帶了孝了!”佘穆莊:“瑞雪兆西梁,這是大勢所趨,天下歸心於公子,成大事亦是水到渠成!”穆念花:“自一百四十四年前,北安王踏平十九列國回歸西梁時,天下大定,百廢待興。北安王勵精圖治,修葺法度。開疆擴土,兵強馬壯,萬邦來賀。十九列國莫敢不從,朝朝暮暮儘皆效忠,萬裡勤王令行禁止,朝奉進供毫無怨言!”“時至今日人心不古,十九列國各懷鬼胎,早已不是當初的一統盛世。我父親昏庸無道,父兄愚忠投效。殊不知再這般下去,西梁天下共主之位不保。天下群龍無首,萬象崢嶸,將又是一方森羅亂世!”佘穆莊撫須點頭:“話雖如此說道,但公子還是要權衡良好。老夫感謝公子相告古陣道所在,不過這一萬死侍是否能夠奏效還未可知!”穆念花拈指輕抬:“你看看,便是小小的北戎國,都敢公然反對西梁統率!便是這邊陲小國,都需要培養溫侯俊這種阿諛走狗方能行事。照此這般下去,不會有人再信奉西梁,因此公孫將軍那一套使不得,我父兄那一套更是鼠目寸光!”穆念花緩緩站起身子,雖柔美妖嬈,卻平添了幾分英氣。身邊小廝為其披上孔雀大氅,手握兩儀綸巾扇。遙望莽原儘頭的金墉城,美目含威,盈盈遣送。佘穆莊:“公子所言極是。自北安王後過了這麼多年,十九列國過得順風順水,已經渾然忘卻了西梁的鐵蹄滋味,也忘記了當年永安王淩駕三千諸生的偉岸風姿!”早些日前,穆念花找到他,相告了一萬死侍的事情。佘穆莊初時驚愕不止,聽完其宏圖大願後又感慨萬千。思量良久之後,這位老臣決意隨其出征。他和公孫大藏向來關係緊張,公孫大藏一直輔佐穆青候,他卻更為青睞這位眉目如畫的穆念花。穆念花笑笑,從懷裡掏出一塊漆黑令牌,正是西梁鐵令。佘穆莊看到立刻躬身下拜,神色莊重,沒有半分兒戲。穆念花望著黑令微微哂笑,抬頭看向狂風過境的莽原,望著遠方金墉城上掛墜的西梁旗幟。一時間豪情萬丈,卻又不失典雅氣韻。他緩緩抬起手掌,雪花大片大片的落在掌心,融化成水,滴落成淚。擎起羽扇,指向南方。他好似是做出了某種決定,走出亭台一直來到所處的懸崖邊上,孔雀大氅呼嘯而起,崖上白鳥四散潰逃。舉扇,發號,施令。“當年,北安王從此處起兵,一路征戰三百場,收服天下億萬人!今日有我穆念花,繼承北安王世子血脈,願發宏圖大願,重整厚土山河!再造萬邦來賀之盛世,血洗奸佞亂臣一品脫!”他說完後浩氣退散,重新恢複柔媚姿態,捂嘴衝佘穆莊笑笑,傾國傾城。“佘老太君,跟著我的這條路可著實是不好走。我們將要麵對的不單單是北戎,還有我哥哥穆青候,因此佘老太君,你也要三思而後行才是。”佘穆莊:“老夫既然追隨,便已做好馬革裹屍的準備!”穆念花哈哈大笑,撫扇疾呼三聲好。隨即羽扇揮灑,衝著南方奮力一指道:“那我們,就從這裡開始吧!”這話輕輕落下,天上的雪忽然驟烈起來!莽原上呼嘯著出現詭異的大風,帶著白雪和花瓣往前奔襲,好似千軍萬馬轟隆過境一般聲勢浩大,卻又無人看到一兵一卒於大地上奔馳!而佘穆莊見狀卻笑得分外濃鬱,他看向穆念花,穆念花望著這突兀間聲勢浩大的詭異大地,此刻正笑得合不攏嘴。二人視線交錯,互相之間心照不宣,卻把身邊的隨從嚇得魂不守舍。而遠方的北戎國,此時此刻仿若被人從金墉城撕開了口子,強迫著喝下了一味猛藥一般白雪滿天。每一條街道都在嗡鳴震顫,好似電蛇一般扭曲縱橫,仿若流淌全身的經脈般川流不息!而高高在上的陵陽城,則是那顆急火攻心的心臟,迎接它的究竟是爆裂還是龜息,現在還沒有人能看得清楚。總之這一天,整個陵陽城都在哭。除了,地牢裡有一位黑袍道士,一邊彈著焦尾龍弦,一邊捂著嘴巴笑出了聲。北戎州,中宣城。這是一座地處封國中部的內陸之城,沒有邊疆戰事煩擾,距離京都陵陽僅僅三十裡山路。整天聽得最多的是絲竹亂耳,百姓也都安貧樂道頤享天年。說得簡單點,就是懶散。中宣城的守備軍也是這般調性,畢竟長年累月不需要上陣打仗,箭樓裡的鐵箭都已然鏽跡斑斑。不過並不是因為天熱潮濕,完全是由於用箭杆晾衣服太多了導致生了水鏽。中宣城西城門,入夜子時。城樓上隻有不到十人的守夜哨兵,除了兩名站在碉樓上值夜的當班者,其他人都圍攏在樓上牆根底下的篝火旁,聽一位獨眼大漢在那裡滿嘴醃臢地說著風雅俗事。“我有個遠房親戚就是廬陵人士,離金鏞城近的很哩!我聽他說啊,近些日子廬陵來了好些個流竄難民,廬陵太守也被革職查辦換了人哩!”獨眼大漢一邊嚷嚷一邊嚼著半隻豬腳,從嘴巴到盔甲全是油亮亮的豬油。“王統領,我咋聽說金鏞城那邊鬨了瘟疫,已經沒有活人逃出來了呢?”一位二八年歲的兵卒笑著應和,一邊說一邊搓手,但一雙手還是凍得通紅。“你個黃口後生,你懂個啥子哩!若是沒人逃出來,那這消息哪來的?是我杜撰的還是我遠房親戚瞎掰的?我告訴你們,不光是有人逃出來了,還有朝廷要人帶頭起事哩!”王統領揉揉僅剩一隻的眼睛,表情滿溢著自信與不容置疑。一眾兵卒聽得紛紛點頭,都習慣性地拍他兩下馬屁:“王統領,這朝廷要人又是咋回事兒?”王統領聽聞此話立時老臉一紅,想了半晌後嘿嘿一笑:“這個我就不曉得了,畢竟是關乎朝廷的事情。不過據我聽說,那廬陵太守就是因為和這位要人走的親近才被免官,以前應當還是這位要人的麾下舊部哩!”“舊部?這位要人莫不成是個將軍?”又有兵卒插話,王統領點點頭,隨即招呼眾人圍攏成圈:“大家湊近點兒,我告訴大家一個更大的秘密!”眾人聞言都來了興致,畢竟這城牆上渾無樂事,說說八卦逸聞最是消磨時光。當即一堆腦袋瓜兒緊緊靠在一起,手裡抱著碗筷拿好豬腳,做足準備等待王統領揭曉這下飯的話柄。但是,等了半晌後王統領卻隻字未提,隻是在那裡抿著嘴角苦笑。又過了一會兒,有一位兵卒等不及了,開口剛要問詢,卻發覺嗓子口好似漏了氣般風涼一片!再一微動腦袋,整個視角便天旋地轉地失去了平衡!他意識到自己被人砍了頭了,掉在地上的腦袋仰臉朝天,迎來的是同樣命運的另外七顆頭顱,像冬日裡北方囤積的大白菜一般囫圇往下亂砸!接下來,他什麼都看不見了。沒有發出任何呼喊與哀嚎,也沒有去計較彆的頭顱撞到了他的眉角,以及有顆腦袋直接咧著嘴巴咬住了自己的耳朵兒這些後事了。“劈裡啪啦——”八顆頭顱瞬間被切斷,原地站著的八尊身軀轟然坍塌,僅剩一個拿著匕首的獨眼漢,正是方才那位胡吹大氣的王統領。此時的王統領一反常態,他一把扯開罩在眼上的繃帶,露出一隻被刀疤貫穿的凶厲眼眸。他沒有了方才的嬉笑怒罵,由於下手利落乾淨,沒有發出惹人注目的聲響。彎下身子,他撿起了兩把地上兵卒的刀劍。不過他心裡有些遲疑,想了想輕歎口氣,將刀劍放了回去,隨即去一旁拿了一袋弓箭。“嗖——”“嗖——”兩抹寒光閃爍,碉樓上僅剩的兩位放哨人員也都應聲而倒。王統領出箭很快,好似蟄伏靜待時機的冷血獵鷹,還未聞箭羽破空,便已然是鎖喉奪命!一切收拾妥當,他跑到城樓下方,搬動機括打開了城門。盞茶時辰過後,西城門外的官道上升起零星火光,隨即呈野火燎原之勢,戰馬粗魯的喘息嘶鳴聲沉悶如雷,放眼望去竟來了一支武裝精良的騎兵部隊!雖說夜色深邃,但仍舊能夠瞧看清楚軍隊裡的旌旗,巨大的“穆”字青巾於夜風中鼓蕩,在火把的繚繞下顯得氣勢磅礴。騎兵來至城門前,有一彪人馬排眾而出,樣貌英偉,國字臉堂,連鬢胡須,沒有眉毛。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橫亙刀疤,刀疤過處亦無頭發。大鼻環眼,高顴寬唇。身披魚鱗甲胄,左手握斬馬長刀,右手拈指造印。背後插四道金槍如孔雀開屏,槍身上掛滿旌旗左右開弓。上書奇門遁甲之術,不知是何方道門。此僚,正是西梁穆家大公子,兵馬大都督穆青候!“劍門恭迎青候少主入關”。王統領朝著穆青候參拜劍門禮節,隨即讓出身位示意騎兵進城。穆青候在烈馬上昂著頭顱,虎目圓睜神威凜凜:“此番進兵陵陽,有勞劍門眾施以援手了。閣下在門中稱謂幾何,方才我在遠處觀望,閣下的身手著實是漂亮乾脆!”“您叫我獨狼便好,本來可以更為乾淨利落,奈何門主鎖劍止殺令在身,不得使用劍法。”獨狼回應的不卑不亢。穆青候還是那般昂揚,說著客氣的話但卻放不下自家身段:“今番吾二十萬大軍血洗北戎州,九關七十六城的過境皆需仰仗劍門幫扶。目前其它城池進展情況如何,獨狼兄可曾知悉?”“早已探聽清楚,目前您的九路大軍皆順暢無阻。眼下所有城池都有儒門安插的父母官,所有城防也都有劍門安插的刺客眼線。隻要大軍一到,立刻便能絞殺放行。兵不血刃讓城池唾手可得,合我們兩門之力,您應當可以放心。”獨狼道。穆青候聞言哈哈大笑:“不管是太白前輩還是孔門主,二者皆是嚴謹之輩,我自然挑不出什麼毛病。不過閣下方才有句話說得並不周全,兵不血刃這種事兒並不符合我的行軍風格,我穆青候不出兵則以,一旦出兵必然要攪起血雨腥風!”“閣下的意思是?”獨狼微微皺起眉頭,雖說他也是鐵血之輩,但和眼前這位少年虎將相比還是差了很多。“眾將聽令,旦進城池,屠殺全境,俘虜奴隸,壯丁充公,老幼不留,金銀不剩!”穆青候厲聲大喝,聲傳四野浩蕩八方!身後的鐵血騎兵儘皆仰天呐喊,一股濃烈的血煞之氣貫衝霄漢!獨狼:“閣下要做什麼我無權過問,但求閣下不要忘記,當初嚴絳和我主答應過的事情!”穆青候:“哪裡敢忘,隻要我滅了北戎朝堂,接下來就是報答孔門主的時候!”說罷,大軍轟隆行進,黑色的鐵甲洪流像是一條逆鱗潛龍般蔓延八方。這個夜晚,中宣城蒙上了一片血色的蒼茫。同樣的場景在其它幾十座城池悄然上演,寂靜的鐵蹄帶走無辜的生靈,醞釀著驚懼萬分的罪孽與仇恨。一天之間,將近三十座烽火台儘皆燃起,從金鏞城傳來的告急文書也各種快馬加鞭!不過,陵陽城裡已然沒了王與王後,這些文書與信箋大多葬在了血色路途之中,隻有極少數傳到了溫侯俊與賀華黎這些弄權者的手中。而僅僅是這樣還遠遠不夠,除了地上的血雨腥風,此時在九關七十六城的地下古陣道裡,來自穆念花的黑色的西梁死侍也在賣力奔襲!穆念安就在這群死侍的正前方,自從殺掉自己的翅雪馬後,她好似變了個人似的愈加冷漠。此時的她和一眾將士一起在地下摸爬滾打,身上背著沉重的歸宗窯,雖說前路依舊是茫茫黑暗的無儘陣道,但望向陵陽的眼神卻堅定地毫無彎曲!她的背後背著一個卷軸,裡麵靜靜躺著一位青年道士的畫像。穆念安一邊前行一邊小聲嘀咕,好似是索命般不斷重複著一個簡單地字眼兒——周遊,周遊,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