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草木皆兵本無明(1 / 1)

周遊可不知道有人沒日沒夜地念叨他,而此時的陵陽城,正值審案第九日。這天,天降亂象於北戎國,雪蓋皇城,枯木回春。而溫侯俊和賀華黎,也相繼收到了西梁上朝大舉進犯的消息。午時過後,溫府便忙碌起來。家眷下人雜役各自忙碌,風風火火,馬車輜重整齊列陣,老太監和兩名賬房管家在到處吆喝算計,溫侯俊穿行其間到處審視,最終來到南瑾的閨房前停了步伐。小長安還是沒有回來,南瑾比以往好似更羸弱幾分,病如西子,柔弱可人。她看著一臉古板的溫侯俊,似有懼怕,又微微迷茫。“爹,我們為何要走?”溫侯俊看看天象,又瞧瞧南瑾:“有人來接我們了!”“誰?”“你彆多問,跟著公公待在轎子裡,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不準掀開簾子瞧看!”言罷不顧南瑾泛白的麵色,溫侯俊又囑咐了老太監幾句,隨即略顯慌張地往南閣行路。路上,有隨從送來一隻信鴿,溫侯俊草草看罷,眼神裡麵的慌亂又濃烈幾分,那信紙字跡工整,上麵寫了一行小字,言簡意賅,形勢迫人——公子用兵在即,穆府門內生變,未免禍亂遭殃,大人儘快回返!此時閨房內,老太監神色悲憫的攙扶著南瑾,南瑾看著他蹉跎半生的容顏,臉上的血色又褪了幾分。“公公,我們要去哪裡?”老太監舉起手指,指指北方,默然不語。“我們不等小長安了嗎?”“一介卑微下人,哪裡能阻撓老爺的行程!”南瑾無言,望著閨房外忙碌的人兒,望著那些枝頭高聳的寒杏樹,耳邊漸漸傳來陣陣詭異奇怪的聲響,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隻是感覺心被高高掛起懸在天上,上麵裹滿了蒼白的冰霜,熾熱跳動卻又無法逃脫分毫。同一時刻,三千琉璃大道儘頭,賀華黎和狄江傾正站在一處。賀華黎:“咱家向來知曉,北戎國這方祖宗基業,到了紫宸國公這一輩算是夭折了,隻不過咱家不認天命,總想著用這把老骨頭守住這方淨土,不過守來守去,最終還是落得一場空無。”狄江傾雙手拄劍蹌地,麵向大道朝天,聞言兩行清淚,流在須發間凍結成冰。賀華黎:“該來的終歸不敢晚,該去的終歸留不住,狄翁向來都是迎來送往,眼下豈不知是要去還是留哪?”狄江傾:“多留無益,去去就來,歸去來兮,歸彼大荒。”“你這般說,讓咱家想起了一隻貓。”賀華黎腦中閃過一抹白色,狄江傾自然是不知曉歸去來兮的,權當是賀華黎徑自矯情,當即遞話道:“那貓現在何處?”賀華黎幽幽輕歎:“一個不該有恩怨的地方。”狄江傾:“不管怎麼說,看來賀公公終究是棄了陛下。”賀華黎聞言惱怒:“哪裡的話!那是咱家對皇後娘娘愛得深沉!”他說完此話,好似受不了這高處的風塵,轉身神情枯槁的往裡走,麵前站了陣列整齊的禁軍侍衛,人牆打開通道,紛紛目送老太監緩緩行路,好似一條風塵裡不羈的乾癟鹹魚。狄江傾一直看其人影稀疏,忽的開口說道:“這趟渾水,鏢門願隨老友趟一趟!”遠處的賀華黎聞言驟停,渾身戰栗許久,隨即緩緩舉起右手,朝空中擺了兩道,隨即帶著禁軍入了深宮。而狄江傾依舊站在皇宮通往塵世的琉璃大道儘頭,拄劍挺立,不動分毫。他背後就是紫宸國公駕崩的長樂仙宮,此刻已是山雨欲來,雖說並無半分破壞,卻比往日多了幾層死氣青灰。而此時,就在宮門口靜靜地站著兩個人:周遊和李眠,醜時生不知去向何方。二人皆是滿身血跡,李眠重傷肋間,周遊亦舊疾迸裂,墨綠道袍被血染的發黑,和周旋的袍子一般無二,這倒是讓周遊頗為不喜。“道長,真的不回去看看?”李眠似乎仍心有餘悸。周遊擺手:“生死皆有定數,醜時生的命格不應當此般短淺。”經過昨晚的一路奔襲,他們和醜時生等人相繼走散了。繡花將軍望望來路:“道長向來學究天人,不過將人命視為草芥,總覺得有些不妥。”“他的命本是他的,跟著我走便是我的,而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命,所以就送他去走自己的命了。”周遊喃喃道。“這就叫送命吧。”李眠做個了剪短總結。“用詞不準確,應當是送行。”周遊笑笑,李眠:“道長與我寸步不離,豈不是說我的命亦是道長的命?”“將軍的命,何時是自己的了?”這話又說到痛處,李眠聞言默然,仿若勾起心事,周遊輕拍其肩:“將軍也莫要傷懷,說起我這條命,又何嘗屬於我自身哪?”“道長的命,屬於哪裡?”李眠適時發問,他一直想搞清楚周遊背後的事情,不過這位隱秘道士似乎根本沒打算告訴他分毫,他舉起手指輕輕戳戳蒼穹,不過說出來的話卻好似又在敷衍他。“天道。”他說。“道長,你說過人定勝天。”李眠不甘心,昨夜遇襲過後,他不清楚和周遊還能安寧多久,因此能多問一嘴,便多問一嘴。“勝過天道,卻終將歸於天道,即便是紫宸國公,也終將化為微塵歸於天道之中。”周遊亦是能敷衍一嘴便敷衍一嘴,即便是如今滿身傷痕,他似乎依舊不願透漏分毫內心真實所想。但李眠對這話似有所悟:“塵歸塵,土歸土。”“所以說,我們可以悟道天機,卻不能夠脫離這方天地,因為我們本就生於此間,本來就是紅塵間客,自然要蹉跎於這方紅塵。”道士說罷重重咳嗽,有血絲噴吐而出,粘在繡花袍子上點點殷紅。李眠看向長樂仙宮:“我們終究是來到了這裡,再往前走,便是禁軍把守所在。”周遊:“不錯,紫宸國公這般風流人物,自然是要來好生見見的。”“我現在沒力氣了,打不走這些家夥。”李眠滿臉愧疚,他讓周遊受了這麼重的傷,他沒有保護好他周全,這本身就已經讓他內心憋悶,眼下自己唯一有所價值的武藝都難以施展,他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個廢人。這就是老好人的常有心態,他總是想著他能給周遊多少,又不能給多少,卻不曾想過這一切的背後,他自己已經拚儘全力毫無保留。“誰告訴你要打了,這一次我們直接進去便是,世間萬事逃不過一個理字,這次我要和他們講道理。”周遊看著李眠身上的傷口,眼神裡也微微有了些許動容。可李眠還是有些擔憂:“北戎國的兵,從來不講道理。”“從來不講,不代表以後不講,人都是會變的。”周遊笑著勸他。“有些人不會。”李眠突然反駁道。“從來不會,不代表以後不會。”周遊看向李眠,發現他眼眶微紅:“是不是又想起你那未過門的娘子?”李眠見被看破心事,收束了一下臉麵,周遊蹲下身子,拾了一根寒杏樹枝。“將軍彆不開心,好久沒給將軍寫詩,姑且今日便作上一首。”李眠聞言,憂愁漸退,看著道士在地上筆走龍蛇,和初見時金墉城外那個模樣一般無二,一時間淚眼婆娑,千頭萬緒儘皆湧上心頭,再看那地上的詩句,恍然間又滿是悵然感慨。地上的詩曰: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由來皆因果,孤葉落冰河。李眠望著詩,越看越覺歡喜,渾然忘了自身傷痕累累,周遊見他這般癡傻模樣,抿嘴笑笑不予理會,抖抖袖袍朝前走去,李眠見狀頗為不舍,三步一回頭望向那詩,又哭又笑,狀若瘋癲。周遊:“將軍是性情中人,癡人說夢,悲從中來,其實活的平凡一些,庸俗一些,也會自在一些。”李眠:“道長的詩句句誅心蝕骨,實在是難以掩飾,可我一想起遠在蒼梧的娘子,還有我那三萬魁門兄弟,還是未有絲毫解脫之感。”“這很正常,因為你活的真,真的都很痛苦,因為眾生皆苦,你看我感覺無牽無掛,其實也是有我的痛苦的,修道之人亦是無法解脫,羈絆太多難以割舍,比如我要娶那紅塵大世裡最美的姑娘,也比如你這位護我周全的將軍,將軍須記得,人活一世可以逍遙自在,但卻無法真的四大皆空。”“為什麼?”李眠問。“因為所有逍遙自在的人,心裡都有故意埋著的事,逍遙自在是一回事,真的放下是另一回事,我可以不念舊情的逍遙自在,卻不能雲淡風輕的灑脫放下。”道士說得微微傷感,李眠輕撫其肩,周遊擺了擺手,指指長樂仙宮,徑自往前不提。二人來到宮門外,禁軍侍衛依舊嚴防值守,雖說往日裡無甚大用,但表麵上看起來還是賞心悅目的,畢竟如今這年頭世道,賞心悅目比實用主義受人尊重。李眠道明來意,禁軍依舊不予通融,周遊剛想說話,仙宮裡麵走出來一個人,正是從三千琉璃大道回來的賀華黎。老太監此時似乎頗為頹廢,神情相較往日萎靡了許多,他見到周遊到來沒有絲毫反應,反而是拽著身邊一位隨從擺了擺手,繼而雙腿一軟蹲坐在宮前的石階上悵然若失。隨從授意來到周遊身前,竟取出一串鑰匙將他牽絆多日的鏈條給除了去!李眠見狀大喜,對賀華黎連連道謝,賀華黎卻仿若未聞,依舊坐在那裡望天發呆。李眠耳語周遊:“他怎麼了?”“低落實屬正常,每個人每個月都會有這麼幾天,並不奇怪。”李眠知他在說笑,當即也不問了,勉強撐起身子,跟在場的禁軍大眼瞪小眼。周遊提提嗓子:“賀公公,我可以上來嗎?”賀華黎瞥他一眼,微微擺手,禁軍讓出通道,周遊抖抖手腕,氣度沉凝的來到他身邊,和他並排坐下,二人誰也不多看誰,都是眼神放空。天上略顯陰鬱,不過偶有雲彩。“一日不見,賀公公為何如此頹然?”“一日不見,道長為何滿身血汙?”二人互相試探,但賀華黎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周遊看了看他的麵容,隨即搖頭苦笑:“看來昨兒夜裡,不光是我們遇到了稀奇古怪。”“周道長,其實咱家真的是想替先王守住北戎國這方池水的。”老太監言出於此,眼角又顯淚花,雖不及悲天憫人,但也算滿溢滄桑。“後來發現,北戎國這方池水,不是你表麵所想的那般是吧。”周遊默默搭話。賀華黎輕歎:“我本以為掌握禁軍兵權,就可以查明帝後死亡真相,懲奸除惡大白真相於天下人,讓紫宸國公能安心入土為安,不至於委屈赴死,奈何現今陵陽生亂,這案子終究是查不下去了,咱家這兩日會把紫宸國公好生安葬,道長無論做過何事,咱家也無心追究了,姑且放任道長離去,此後不要再踏入陵陽,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吧。”“何亂之有?”周遊沒有看他,見他主動提起,便順著接了話。“探馬來報,穆家二公子馬上會有動作,陵陽岌岌可危,光靠宮廷禁軍已然難以為繼。”老太監滿是老態龍鐘之相,渾然沒了往日精神。“北戎的真正軍權還在鄴王手裡,為何不和其商議出兵抵抗?須知禁軍雖眾,但和幾十萬真正的北戎大軍比起來還是顯得小家子氣。”這話是大實話,周遊也不怕賀華黎惱火,畢竟若是西梁真的來犯,那便不再是內鬥之時,老太監也懂得這般道理,不過依舊搖頭晃神嘴角喃喃否定。“沒那麼簡單的,道長你不知西梁如何進兵,鄴王其人有何盤算亦不知曉,遠在濮東郡囤積的重兵糧草又不能隨意馳援,牽扯了諸方勢力,不勞道長掛心,道長還是自求多福回你的道觀為好。”周遊:“我都不曉得我應該去向何方,賀公公又如何為我指條明路?”賀華黎:“道長,你此話何意?”賀華黎老眼昏黃,第一次轉過頭來看他。周遊:“這案子我既然接了,就一定要查下去,我答應了下麵那個傻子,要幫他的太子脫罪的。”“周道長,眼下的陵陽容不得你任性妄為!”老太監冷眉斜挑,言語也激烈了幾分:“現如今的陵陽城,寒杏樹紛紛莫名暴起,司馬國師棄了大道登仙閣遠走他方,案子越往下查牽連糾葛越多,死傷牽絆越濃!”他用力挺起身子,指著道士鼻尖:“驊安李顧吊屍白玉樓,百裡太後屍首莫名被盜,鈺璟宮出現詭異刺客,便是你這個遊方道士都疑點重重,昨日夜裡羽衣異人降落宮廷,咱家不是渾然未眠,眼下咱家怕的就是你來此地查案,咱家這條性命不重,但紫宸國公不能再遭受絲毫褻瀆!”周遊半睜眼皮,對這番話不以為意:“賀公公的意思是怕我禍水東引,搞壞了紫宸國公的龍體?”道士眉目平靜,老太監喊完話似乎也有些疲憊,又將脊背弓地如蟲:“現如今的陵陽城魚龍混雜,著實已不是查案的時候了。”周遊不以為意:“賀公公我且問你一言,你到底還想不想知道,究竟是誰謀劃了這全盤一切?”賀華黎聞言雙眼微眯,內心似在掙紮,周遊不慌不忙,在一旁安靜的看著他,從眉眼到嘴巴,好似欣賞畫卷,細致入微,絲絲入扣,反倒是讓賀華黎微微心驚。周遊:“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你若是想知道真相,那就讓我繼續查下去,反正陵陽城已經風雨欲來,背後的敵人還未露麵我便已重傷在身,你我還能活多久皆是未知之數,為何不放手一搏,與其荒唐的迎戰邪魔外道,不若明白的從容赴死!”賀華黎似有感觸,嘴巴微張,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周遊繼續道:“你有你的傲骨氣節,皇家有皇家的道理法度,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原則堅守,因此無論今天紫宸國公的屍首有沒有保住,明日北戎國有沒有崩壞滅亡,都不是你能關心之事,但凡能夠心憂天下者,必先通達其身,若不能通達其身卻又心懷天下者,隻能被天下所累!”此番話出口,賀華黎更為震悚!周遊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誰都想贏得生前身後名,奈何公公已然雙鬢白發生,如今北戎國這方天下,已然沒有人在乎什麼道義公理,我們所追求的東西,不過是我們不放過自己罷了,不過這也沒錯,畢竟都沒有枉為人生,眼下陵陽這座城池還需要公公來主持大局,沒必要為了這寸縷名節,耽擱了一國氣運的傳承大業!”一番話說得賀華黎驚愕良久,周遊笑著又補了一句:“若是還能信我一次,那就把這裡交給我吧!”賀華黎緩緩站起身子,站了盞茶時間,望著遠處的三千琉璃大道,沒有說一句話。然後,他拋下周遊往下走,聲音又蒼老了幾分。“咱家不知道北戎國即將發生什麼,也不知道道長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但咱家自打進宮以來便識得一個道理,能夠在逆流之中堅守本心的家夥,值得冒險將命根子托付給他!”周遊知曉他的言語奏效了,當即拱手稱謝,嘴角喃喃有聲:“公公過譽了,您的命根子,我可不敢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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