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將軍道士又相逢(1 / 1)

鄴王聞言驚詫:“你的意思是,我父皇曾多次偷去冷宮?”周遊哂笑:“你們有手有腳能去得,為何紫宸國公五花寶馬不能去得?”鄴王跌坐在椅子上,神情微鈍,恍惚喃喃。周遊:“我早在金墉城的時候,便聽過大禮官溫侯俊這號人物,從那時起我便知道,這個國家和其它的國家是渾然不一樣的。”“一介禮官,取法乎禮,當然有所必要,但若用禮法來鉗製國家社稷,就有些失了初衷,溫侯俊能夠做到用禮法掌控人心,用禮法判處人刑,用禮法權傾朝野,但卻渾然忘卻了一點,那便是他僅僅隻是個禮官!”道士越說越表情凜然:“他弄權朝堂本身就是不守禮法,他執掌北戎國禮法,到頭來自己卻是最不守禮法的僭越者,這未嘗不是天大的笑話!”“本王早就知曉這點,因此多年以來一直都和其分庭抗禮!”提到溫侯俊,鄴王亦是咬牙切齒,但周遊的表情卻滿是惋惜。“堂堂鄴王殿下,掌控天下兵馬卻隻堪堪能夠和禮官對峙朝堂,這未嘗不是一種悲哀,禮官淩駕於法律皇權之上,禍國殃民是必然的下場!”鄴王輕歎:“都怪先王太重禮法!”周遊大笑:“那是先王太過荒唐!”他站起身子,指指自己的破爛道袍。“禮法淩駕於法律之上,淩駕於軍權之上,換來的隻能是人心惶惶,司馬種道最喜歡這種環境,傳播妖道妖言惑眾,溫侯俊得其相助如虎添翼,於朝堂上為所欲為也是可以預見的,也正因如此,皇帝受其餘毒太深,導致無論做什麼事情都由禮法來說話!”鄴王點頭,忽然打起幾分精神:“等等,還記得方才道長你提到溫侯俊時,本王說過心有疑慮,因為凰棠氏得寵的時候溫侯俊還未入宮為官,因此本王覺得這根本就是兩回事!”周遊指指鄴王,晃了幾下腦袋:“哪裡不是一回事,若是北戎國不重視禮法,以溫侯俊的野心抱負,哪裡會甘願隻做一個看似無權的禮官!”的確,這話有理有據,鄴王再次默然:“我自幼生在皇家,雖說有所感受,但人在其中,並未體會太多。”“因為重禮法,溫侯俊才會受到重用,也因為重禮法,凰棠氏出身卑賤而無法鳳冠加身,如果你是凰棠氏,你心裡會怎麼想,你又會怎麼做?”青衫道士舉杯暢飲,賣相慵懶地盯著鄴王壞笑。鄴王想了半晌後似乎頗為自嘲:“很不好受,說不清楚。”周遊循循引導:“凰棠氏從庶女一路走到貴人已經實屬不易,若非有大毅力和狠辣手段,決然不會在烏煙瘴氣的後宮殺出重圍,如此剛烈要強的女子,麵對自己本應得到而偏偏得不到的皇後位置,她會怎麼做,殿下應該想得出來!”“可史書上把她的事情,都幾乎刪乾淨了。”鄴王又擺弄起那堆史料來。周遊:“不錯,這便是根源所在,凰棠氏肯定是做出了一些大事,這事情大到驚天地泣鬼神,大到為禮法不容為世道不容,大到紫宸國公會為其改換年號以求忘卻前塵,大到史官不敢如實記述唯恐遭遇禍端!”鄴王聽得麵色發白,但隨後又幽幽歎息:“道長所言即便是真的,凰棠氏已經死了,一切如過眼雲煙夢幻泡影,現在想來又有什麼用哪?”“當然有用,最起碼我已經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把案子查下去了。”周遊認真的笑,並不濃鬱,卻秀色可餐。鄴王:“那道長要儘快一些了,本王不想父皇一直挺屍在山上。”周遊笑笑:“說起這宮裡誰最進退維穀,並不是溫侯俊,而恰恰便是紫宸國公。”“此話又怎麼說?”周遊:“紫宸國公本身重視禮法,他改換年號是因為禮法,重用禮官是因為禮法,但他又時而不重禮法。”“他為了凰棠氏而不娶三妻四妾,可謂是破了帝王禮法,他聽從凰棠氏的舉薦放棄武舉治國,可謂是破了家國禮法,他因為凰棠氏喜好而選太子涼不選你這位嫡出,可謂是破了祖宗的禮法!”“我本以為他會一直堅定下去,但見到百裡太後和三千佳麗後便知道,他最終還是娶了三妻四妾,終究沒有逃過這既有的禮法!”道士高談闊論,鄴王聽得感慨滿腹。“這人生可真累。”“所以說,這皇帝咱不當也罷。”周遊說完大笑,鄴王卻神情發冷。這種氣氛並沒有持續太久,外麵突然吵嚷起來,鄴王起身立於窗前,發現對麵小橋回廊上多了兩個人,一位身著繡花戰袍的將軍,一位披頭散發頸帶骷髏的壯漢,二人風風火火的跨過庭院,奔著周遊所在之處大步流星的趕來。此二者,當然便是入了宮廷的李眠和醜時生。李眠見到周遊,開心的嘴巴咧到雲霄天外,醜時生不善表達,跟在身後亦是張牙舞爪,鄴王神情微怒,但剛要上前質問便被周遊攔將下來,細語幾句方才給了周遊薄麵而隱忍不發。李眠衝到周遊身前,執手相看淚眼,但出口卻滿是粗獷。“道長,總算是尋著你啦!”周遊看他這般樣子,一時間竟有些微微怔住。李眠繼續快語連珠:“自打進宮以來,我就和醜時生尋你,遍尋不見便問侍衛,結果打倒了一大片還是毫無頭緒,後來聽說你睡了王妃,便想著來此地問問,未成想還真的歪打正著哈哈哈哈!”此話說完,周遊冷汗直冒,悄悄看看鄴王,後者已然是怒如虎豹!李眠頷首,和鄴王作了揖,草率見禮後又看向周遊,忽然發現周遊手中鏈條,登時便勃然大怒:“誰如此大膽,竟然這般對你!”“小事而已,將軍不必掛牽,倒是我交代你的錦囊,可有依言行事?”李眠點頭:“都開業了,道長放心,安置妥當,絕無問題。”鄴王從旁聽得雲裡霧裡,李眠亦是不擔心他聽見,因為說實在話,他自己都不清楚周遊到底要乾什麼。周遊笑笑,看向鄴王:“殿下,有此二人保我,隻要你按我先前所說不阻攔我,我當可隨意出入宮廷自在查案了。”“大局為重,道長請自便!”鄴王還算是明事理的人物,當即守諾沒有攔阻。周遊笑笑,看向李眠。“將軍,你湊過來一點,我跟你說些不重要的事。”“為什麼?”“因為我覺得這很重要。”李眠聞言,立時把耳朵送上,周遊的聲音悠悠傳來,先是淡笑兩聲,帶著溫度,微微熱氣發癢,隨即一句問話,把日子又勾回到好遠好遠。“將軍,紅塵大世裡的第一朵花,到底是如何開遍中原的,你想好了嗎?”李眠聞言笑的更歡,頭也搖的更厲害。“這問題急不得,你慢慢想,我不怪你。”周遊似乎很喜歡看他這副憨厚模樣,李眠重重點頭:“想不出來,就一直想!”道士笑的很開懷,他朝鄴王拱手道:“這廂彆過,來日方長。”鄴王劍眉斜挑,看了李眠二人一眼:“道長真的決意逼宮用強?”“現如今的禮法早已崩壞,不管是賀華黎還是溫侯俊,都不應該賣弄權術,再者說賀華黎用禁軍弄權,這便已是武力逼宮之舉,他已然壞了規矩,那我便也大行其道!”鄴王聞言大笑:“道長一介書生,竟然有我們武夫的幾縷俠氣,本王馳騁沙場多年,亦是不喜宮中這酸腐脾性,道長率性而為,本王決不攔阻!”說罷,鄴王看了眼周遊的破爛道袍,隨即叫來小廝道:“去趟國師府邸,取件嶄新道袍來。”“此話倒是深得我心。”周遊屬實是需要一件可以蔽體的衣裳了,之前在井下遇襲後,道袍就已然是千瘡百孔破破爛爛。“道長,你的身體有傷,當真還可奔波?”鄴王打量著他重傷未愈的身子,眼神裡流露出些許擔憂,不管是真是假,最起碼看起來情真意切。周遊擺手:“無礙,我有將軍傍身,便如有金創聖藥。”鄴王不是奉承的人,周遊不介意,他便不聒噪,幾人等候半晌,小廝取來一件華麗道袍,錦緞盤雲,通體墨綠,周遊見了微微皺眉,但還是脫下身上的破爛衣衫換上了。大尾拖地,雲袖翻飛,道士立時間煥然一新,隻不過這墨綠色著,怎麼看都顯得有些詭異的病態。鄴王不吝誇讚:“道長本就俊美,穿上這身衣裳,更加羽化登仙!”周遊搖頭苦笑:“也隻有司馬種道這種浮誇之人,方才喜好這種沉淪物事,若是我那青袍未曾損毀,定然不會沾染這身漂亮皮囊!”“我本以為道長會不要的。”鄴王似乎對司馬種道也頗為不齒。周遊:“本意屬實不想要,但以前的衣服已經有了破洞,屬實不能穿了。”鄴王聞言打趣:“道長雖境界高遠,但於繁華之流,亦是照單全收!”這話說到了周遊心坎裡,他昂起頭滿眼迷離神色:“我立誌要迎娶紅塵大世裡的第一美人,因此沒有娶到她前,不能輕易泄露男色。”他說罷撒手便走,李眠從旁跟上,醜時生安靜的走在身後,鄴王又看了道士幾眼,挑挑眉毛從另一側走了,畢竟都不是矯情的人,又不是什麼生死離彆,都沒有必要惺惺作態,不管是鄴王還是周遊,等待著他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這邊廂,三人出了王府。“道長,我們此去何往?”李眠問。周遊望望養心宮的方向:“問題你想明白了嗎?”李眠搖搖頭。“那我們便去尋花!”道士淺笑,信步往前。“哪裡去尋?”兩位壯士從後跟上,周遊笑著指指門口的禁軍侍衛:“問柳!”此時已經是審案第八日黃昏,天光慵懶,無風不起浪。陵陽城的皇宮建在山上,這是人儘皆知的事情,說起來並不稀奇。陵陽城的地牢也在山上,這便是百思不得解的事了,隻不過從未有人說起過,至於這說與不說之間的門道,有時候隻有住在裡麵的人才說得清。而道士周旋,此刻就成了地牢裡的座上賓。自從他主動請纓來到地牢之後,一直在彈琴不綴,好在地牢裡人跡寥寥,沒有過多擾民的事端。看守的獄卒聽的久了,反而對其嗜好起來,往往三五成群聚在牢房外,三杯兩盞半隻燒雞,便能聽上一整天。即便是偶有拉出去斬首的罪囚,亦是草率拖出血濺五步,抖抖手上的血,掄起雞腿聽著琴聲,樂嗬著又是半天的快活清閒。畢竟誰都心裡門清,眼前這位是西梁派來的主子,皇糧米吃夠了想嘗嘗糟糠滋味,這叫閒情雅致,但凡是再不明事理的人,隻要知曉了他的身份,都會體會到彈琴的境界。周旋也不說話,閉眼彈琴,吃飯睡覺,就這樣過了一整天。地牢修築在山腹之中,外麵看去不過是尋常的低矮宮闈,不顯山不漏水,藏的了山水精華,也藏得了諸般罪惡。此時外麵夜已深沉,一個黑衣男子靜靜佇立在門前,地上躺了兩個人,沒有斷氣,卻好似昏厥。男人半身鎧甲,年紀頗輕,但棱角分明,麵孔上本是劍眉星目,奈何好似被刀劈斧砍過般滿是瘡痍,唯有雙眼依舊澄澈清明,毫無渾濁老態,背後一隻狹長劍匣,正是西梁穆家的冷闕。他靜靜站了好久,這個夜裡聽不見地牢山腹中的琴聲,但他卻沒有絲毫打算走的意思。直到夜深人靜,地牢門口又來了一個人,搖搖晃晃,斜斜歪歪,長發及冠,白衣佩玉,指節寬大粗糙,雖說步履虛浮,氣場卻冷豔芬芳。冷闕轉身麵向此人,一黑一白於月色中靜默對峙。有風,起浪,黑白分明,卻又正邪不分。冷闕額間微微見汗,來者不是彆人,正是已經瘋癲的文般若!“閣下來此地作甚?”他率先開口發問。文般若凜冽笑笑,冷闕卻恍然輕哼:“自作多情,忘了你是個傻子。”說完轉身,還未邁步,文般若的聲音便悠悠傳來:“越是癡傻的人,越不容易忘了自己的東西!”冷闕回身,眉間已見冷霜:“閣下裝瘋賣傻?”的確,此時此刻的文般若眉目清朗,哪裡還有當日驚嚇過度的傻氣!文般若聞言笑笑:“哪裡需要裝扮,哪裡又會有買主?”“瘋言瘋語,還是傻的。”冷闕又嘲諷一句。文般若:“既然你這般篤定,那便說說看地牢裡的人究竟是不是傻子,文某是個簡單的人,隻懂得世間簡單的道理,既然拿了彆人的東西便要理虧心虛,沒想到閣下竟然還能理直氣壯!”冷闕聞言,左手輕撫背後的劍匣尾端,麵目上卻沒有半分退避之意:“這把巨闕劍已是我的劍,閣下裝瘋拱手相讓是閣下自己的事,你不能因為你自己的事來要我的東西。”如他所言,文般若的巨闕劍此刻正靜靜躺在冷少卿的劍匣裡,文般若神情隨意而又堅定,抬手輕輕指了指劍匣的方位:“巨闕劍是我的劍,不是你隨便說說就能改換的了的。”他說完抖手取出一把空白折扇,隨即從腰間抽出毛筆,於扇上奮筆疾書,不多時一首七言絕句躍然扇上,文般若擲筆揮扇,狂風過境,功力斐然:“最近認識了一些人,讀了一些詩,索性也送你一首。”“我不要!”冷闕的眼神冷若寒泉。“拿著吧,我的東西你應當喜歡的緊哪!”文般若笑的略顯邪魅,不過話未說完冷闕便輕身提氣遁走,意圖將文般若徹底甩開!他背負雙手緊緊扣住劍匣,腳下騰挪成雲,蕩漾間如雲鵬萬裡,黑衣帶風踏空淩虛而行,躍入九霄高天又墜入墨色紅塵,眨眼間人已在地牢宮角上好似孤鸞,於月夜清風下抽出月華長劍,眼中掃過出鞘灑落的光,星點琉璃好似跌落凡塵的黑蓮綻放。冷闕:“劍已經是我的劍,你決然不能拿走!”文般若抬起雪白的頸,望著宮殿月下那個飄飛的影子,耳畔傳來刮過劍鋒血槽的切割風聲,冷豔如泉,卻讓其熱情似火。然後,他同樣飛了起來,好似仙鶴悠遊,壁虎遊牆腳下生風,夜風鼓蕩把他的衣裳灌滿,他張開懷抱朝著冷闕追去,白衣在月輝下緲若驚鴻。冷闕不敢纓其鋒奪路便走,而地牢前的天空裡,隻剩下了一把白紙折扇,帶著未乾的墨香飄飄蕩蕩,最終跌落在三尺青磚上方。骨架折了兩根,上麵字跡倒是新鮮可聞。至於那首詩,倒是有幾番韻味:花紅帶血遙映樣,杏林枯木望後春。雪夜聞聲驚公子,陌上塵埃已凡人。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