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王:“貴人?”周遊:“不錯,就是貴人,據史書記載,凰棠氏在宮廷中被敕封為貴人,之前我已論證過,從鳳棲宮的風水相位上考究,等級絕不會超過昭儀,也就是從二品,一位從二品都不及的貴人,卻住在正一品貴妃享用的規格宮殿裡,足以看出紫宸國公對其寵愛程度。”“偏愛罷了,父皇喜歡的往往不是皇後,偏愛一位妃子這種事古來帝王皆有之,並不是什麼稀罕事。”鄴王並不以為意。周遊:“紫宸國公的確是愛凰棠氏,種種跡象已經表露無疑,這點無需爭辯,但是他愛的程度卻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開亙古帝王未有之先河!”“此話怎講?”鄴王還是未曾領受其意。“怎講?你見過一位皇帝愛上一位貴人,為她生為她死,為她在滿城種滿寒杏花,甚至為了她而放棄後宮三千佳麗,心甘情願和一位女子廝守多年,為了她而一改武舉治國大興科舉?”這番推論有理有據,鄴王聽罷亦是若有所思:“若都是真的,當然沒見過,但你又如何斷定這一切都和凰棠氏有關?”周遊神色堅定,但還是半睜眼皮看著他。“我問你,凰棠氏被敕封為貴人,是在什麼時節?”“寒時。”鄴王打開史料查了半晌方道。“那寒杏樹又是在何時開綻?”道士又問。“寒時!”鄴王虎目圓睜。“敢問鄴王殿下,我鬥膽一猜,這陵陽城裡隻栽種了寒杏這一種花樹,可是這般?”“的確不假!寒杏花是國花,向來都是如此的,不過誰定的規矩,什麼時候定下的,這就不得而知了!”推理至此,已經由不得鄴王不信了,處處縝密得當,他有些無話可說。周遊:“往前翻史料便知,永安王時期的正室楊氏喜好梅,皇後簡氏喜好月桂,每位娘娘的批注裡皆會寫明其嗜好,但偏偏唯獨這位凰棠氏卻隻字未提。”青衫道士將鄴王手中史料接過來翻看:“我看過其她貴人的批注,皆是有的,唯獨缺了她,和她後麵的史料一樣都是空的,雖說這些推測不足以證明,史書中也並未寫明,但是有三件事情,並列觀之,讓我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哪三件?”鄴王麵目深沉,呼吸也愈發凝重。“第一件,武舉興國和科舉治國,二者之間的差異殿下可曾看的清楚?”鄴王:“這有何難,武舉人乃分批取士,列將封侯,擴土開疆,每三年取士一次,每次選出三百名武者,皆封百夫長,發配到全國諸縣,聽命於上層武侯,文舉乃舉國通考,分科取士,金榜題名,鄉試選鄉元,會試選解元,殿試點狀元,狀元加官進爵通告天下!”“很好,發現什麼端倪了?”“端倪?”周遊:“在北戎國,武舉取士終選三百人,並無一人獨大,但文試卻選取狀元,榮膺天下!”鄴王對此說法不敢苟同:“戰場征伐當然需要將士,數量為先本就是應有之義,再者說若分高下也不是在擂台校場,而是應當立身於戰場前線,因此這般選法,自然和科舉不可相提並論!”這理由顯然並沒有說服鄴王,道士也不急不惱,繼續往下陳述:“好,那我們先不說它,再說第二件事,方才我們探究的那三十年裡,往前數有楊氏有簡皇後,往後數有百裡太後和三千佳麗,偏偏在這三十年之中,史書僅僅隻提到了鳳毛麟角的凰棠氏一人,殿下又有何感想?”鄴王聞言微微踟躇:“感覺有些蹊蹺,但也未完全明了通透!”“既然如此,那便接著說第三件事,這陵陽皇城中明明應該百花齊放,曆代妃子都有自己心儀之花,若是帝王喜好妃子,往往都會搏其傾城一笑,若是評定國花,往往也應當有些紅顏淵源,史料裡沒有任何一位妃子喜歡寒杏,偏偏於寒時入宮的凰棠氏未寫隻言片語,因此綜合起來,不難推斷!”鄴王全部聽完,舉起杯中酒一飲而儘,額頭見汗,似乎有所掙紮。周遊也不再問他,直接朗聲道:“三件事情看起來毫無關聯,但放在一起便能看出些門道:凰棠氏應當是喜歡受紫宸國公獨寵的人,她不喜歡彆人和她共享君王,因此處處皆是追求唯一之道!”他舉起手指,依次於空氣中孔雀開屏:“她廢武舉興科舉,是不喜群賢畢至,而喜狀元淩駕天下!”“她讓紫宸國公修改國花,棄了百花齊放,獨寵她一枝獨秀!”“她讓紫宸國公為其如癡如醉,在她得寵之時罷黜三千佳麗,獨寵她絕代芳華,因此很長一段時間裡,紫宸國公不再臨幸他人,不再生下子嗣,不再有後宮入史,古往今來能做到此般田地的奇女子,除了凰棠氏又有幾何!”周遊詩意大發,豪邁狷狂,長歌而行,在屋子裡腳踏七星北鬥,好似酩酊醉鬼,瞧的鄴王虎目圓睜。不過,鄴王更多是被其言語所震懾,良久方才吐氣出聲:“道長所言精妙,但在下還有疑惑,按道長此般推論,那凰棠氏總該有子嗣吧?”“當然會有,不過照凰棠氏這般淒涼晚景來看,她的子嗣應當已不在宮廷之內了。”周遊說完似有所想,沉吟半晌後微微抿嘴,並未解釋什麼。鄴王:“即便是道長所言非虛,那凰棠氏和後來的百裡太後又有甚關聯?和這件案子又有何關聯?”“當然會有,不過這就不是成鈞十六年後的事了,而是鴻靈元年左右,也就是說百裡太後受封左右,究竟又發生了什麼事端!”“你現今可有想法?”鄴王盯著道士的眉毛。“應當和禮法有關!我現在愈發感覺到,紫宸國公其實是個極為矛盾的人,矛盾在一個卑微的庶女不甘平庸,偏偏要與天鬥惹得引火燒身,矛盾在一個古板刻薄的武侯帝王為了紅顏,無禮無道卻又敗給了這世道!”周遊說罷,飲掉一口溫酒,微微歎息,似為話中人惆悵。“紅塵大世裡,可憐人真多。”鄴王:“我們說的是凰棠氏,哪裡來的庶女可言?”周遊哂笑:“凰棠氏其人,最早入宮時不就是位卑賤庶女嗎?”鄴王聞言,打開竹簡逐字翻看,不過翻來覆去亦是眉間緊鎖:“道長,你這話說的不對,史書中說凰棠氏起於司帳,因此你這說法,無理無據,無憑無證!”周遊:“殿下,我也和你說過很多遍了,史書若是真相的話,那麼這世間又少了半世繁華。”對這個話題,道士的觀念無比堅定:“司帳隻是差使的稱謂,史書中關於凰棠氏出身隻字未提,但凡是有些名望的後宮佳麗,都會寫明淵源來處,後宮裡唯有宮女太監不曾寫明出身,所以說凰棠氏以卑賤宮女身份入宮,沒有資格被寫明出身!”“不對,凰棠氏若是被紫宸國公寵愛,怎可能不為其追溯淵源?”鄴王還是難以信服。“這很正常,畢竟每個人都不一樣,恰恰有些人的過往,就是不能摸不能碰的。”周遊舉杯飲酒,喝完把杯子倒懸指間,衝鄴王斜眼笑笑:“因為一碰,就會痛。”鄴王命小廝提了海碗,咕咚咕咚喝了三大口,抹抹嘴巴甕聲甕氣:“道長的意思是,凰棠氏故意不願提及自己的出身?”周遊望向窗外,嘴角喃喃有詩,半晌轉過身來眼角竟已含淚,鄴王懂他的心思,連日來這道士都是瘋瘋癲癲,眼下的道士周遊,已經渾然忘我的進入了凰棠氏的境界。“她那麼驕傲的一個女子,把整個北戎國都握在手裡的女人,又怎能容忍自己的來處僅是掌心一顆墮落卑賤的沙子!我知道殿下你要證據,你想想這凰棠氏自己本身,不就是個最好的證據嗎?”“何意?”“我問殿下,紫宸國公癡愛凰棠氏,轟轟烈烈,是還是不是?那我問殿下,一個如此受寵的女人,住著正一品的宮殿,為何終其一生都隻是個貴人?”“可能是史料未曾寫出,或許不是這樣的。”鄴王依舊嘴硬。“殿下莫要妄想,憑紫宸國公這般寵愛,凰棠氏若是能夠扶搖直上,現今坐在養心宮裡的人便不會是什麼百裡氏!”這話無言反駁,的確,以皇帝對凰棠的恩寵程度,沒有理由不把鳳宮魁首交給她。道士又開口:“究其因果隻有一個解釋的方法,那便是凰棠氏出身卑微,而大戎又是個極重禮法的專製國度,沒有大家閨秀出身的凰棠氏,是不可能成為鳳宮要員的,她能成為從二品已然是皇帝開恩破例為之了,再想往上難如登天!”“說到禮法綱常,確實是實屬無奈。”鄴王聞言緘默,畢竟規矩是自家定的,他雖也受其製,但心胸實屬不快。周遊:“大禮官為何能夠權傾朝野,除了有西梁的關係,更多的便是以重禮監國,朝中許多老臣思想禁錮腐朽,視大禮官更重皇帝,想畢殿下應該比我心知肚明!”這話很明顯刺到了鄴王心裡,他的眼神陰翳似水,他和溫侯俊本就是割據關係,自然不會對其有什麼良好印象。周遊繼續道:“因此,一介庶女想要麻雀變鳳凰,自然是溫侯俊無法容忍的,按照我的猜測,凰棠之所以無法晉升,和溫侯俊的從中作梗是完全離不開的。”“竟然還牽扯溫侯俊,我有個疑問暫且不說,你繼續說下去。”鄴王抬手示意。“凰棠氏其實已經做了許多當今北戎國人不敢做的事情,她建議科舉也好,滿城寒杏也罷,罷黜後宮也好,獨享鳳棲宮也罷,在溫侯俊眼中皆是妖人所為,說的話皆是妖言惑眾,因此最後落得的下場,也必然就是斬妖除魔!”鄴王輕歎:“所以說,鳳棲宮變成了冷宮,冷落如斯,佳人蒼老成了瘋子?”周遊:“成也乎禮,敗也乎禮,一個禮字,害人不淺!”事情已經說開,鄴王靜靜回味一遍,還是感覺難以置信,他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一邊喝一邊思慮著遙遠的事情。“我小的時候,和弟弟經常去找鳳棲宮裡的大娘玩耍,初時還算好,後來大娘逐漸瘋瘋癲癲,我們去的便少了,我還記得大娘最喜歡我弟弟,倒是對我不理不睬,誰又曾想到當中會有這麼多不為人知的事端!”周遊擺手:“殿下現在就說這般話屬實是過早了些,凰棠氏為何會被打入冷宮,百裡氏是如何後來居上成為皇後,又是如何詭異莫名的無法生產,到底是因為什麼而改換年號,這諸般事殿下你真的都清楚嗎?”鄴王聞言苦笑搖頭:“全然未解,照此說來,這牽扯前朝三十年的大案,屬實隻是揭開冰山一角!”“我們應當慶幸,最起碼見到了凰棠氏的紅粉枯骨,能夠觸摸曆史,不失為一種成就。”二人碰杯,鄴王越喝越感慨:“有時間本王想再回去一趟,好好看看她跳下去的井。”周遊聞言笑了:“殿下可彆忘了,我師父也是嫌疑犯之一呐!”二人開起玩笑,朗聲飲酒,漸漸好似是忘記了一些憂愁。周遊忽而正色道:“殿下,你方才所言讓我有了一些新想法,恕我冒昧發問,殿下你可是嫡出?”“不完全是,畢竟百裡皇後一直不能生育,我的生母是慶妃娘娘,是長子,後來過繼給百裡太後做皇子,因此算是半個嫡出,涼弟乃是瑾妃娘娘所生,比我小上幾歲,道長問這些做甚?”周遊笑笑:“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殿下乃是嫡出,太子涼並非嫡出,那為何太子要傳給他,而不是你這位長皇子?”這話問的可謂是膽大包天,鄴王也未料到他會問及此事,登時便臉黑如炭,陰沉的好似一隻豹子,周遊卻好似渾然無懼,半睜眼皮,醉意慵懶,打著哈欠等待著鄴王的下文。過了許久,鄴王才幽幽說道:“我父皇喜歡皇弟便立為太子,再者說治國需要文臣,我是武將,父皇不喜,有什麼問題嗎?”“當然有,因為殿下你說的理由,完全是錯的!”道士笑靨如花,鄴王卻被這話說的惱火:“你在說什麼?”周遊全無懼色:“我說的是,堂堂一位北戎國大皇子,竟然連自己為何不被父皇寵信都不清楚,屬實是活的憋屈荒唐!”鄴王虎牙畢露:“那道長且說說,我活著這般模樣,究竟是為了什麼?”周遊忽的正色起來:“一切我剛才都告訴過你了,你之所以不能成為太子,不是因為你是武將,也不是因為你父皇不喜愛你,完全是因為冷宮裡這位老女人更喜歡的是你弟弟啊!”鄴王聞言猛然起身:“滿口胡謅,她已被打入冷宮,她的一廂喜好又怎可能被我父皇知曉!”周遊聞言亦是猛然歎氣:“說你癡傻還真癡傻,你覺得宮門前的踏馬石真的僅僅是十年便踏出來的嗎?你隻知道你和你弟弟經常去看望她,殊不知你們的父皇亦是如你們這般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