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雲,莫要去探測人性的諸般惡,因為人性的惡連滿天神佛都度不了。這話說的有道理。辰時,過半。鄴王和賀華黎,真的就這般各執一角,沒有一個人願意下去看看周遊的狀況。鄴王本性未泯,奈何賀華黎在身邊,他一介王侯子弟,再怎麼心慈麵軟,也不能比老太監更加善良。江湖裡逢場作戲講究排場行頭,朝堂裡見戲搭橋講究以眼觀心,隻不過二者殊途同歸,最後要麼是死要麵子活受罪,要麼是魚死網破兩頭空,不過沒人不會不這麼做,因為你不做彆人會做,隻要在深宮裡麵,就要守宮裡的規矩。盞茶時間過後,霧靄漸漸散去,鳳棲宮裡逐漸變得清明,古井裡的嗚咽聲響也逐漸彌散,漸漸地發出另一種古怪聲響,好似酒足飯飽的詩人在月下打嗝,稀奇又古怪,古怪又稀奇。鄴王側耳俯身細聽,覺得這聲音越來越熟悉,賀華黎也湊上來半邊身子,不過鄴王並不睬他,二人聽了半晌,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都有不少的疑惑。鄴王:“為何會有流水聲,這不是一口陳年枯井嗎?”賀華黎:“咱家小的時候侍奉皇上便瞧見過這口井,那時候這裡還算鼎盛,並未有此番衰敗場景,不過那時候起這井水便是枯的,到如今過了這般多年歲,北戎國近年來雖說風調雨順,但也不至於說能讓枯井逢春,何況眼下是冬日,著實是蹊蹺莫名!”“那周道長該當若何?”鄴王聞言皺了皺眉。“方才下麵那般呼號,指不定有何方妖魔作祟,咱家建議還是早喚禁軍來,若真的是地公顯威,饒恕不得我等凡人!實在不是老身故作矯情,您瞅瞅這入冬時節,哪裡有冬日漲水的說法?”這話不無道理,鄴王剛想答話,忽然又話鋒一轉:“暫且息聲,水位上來了!”話音未落,古井外沿果真開始漫水,汩汩流淌朝四周擴散,初時恬然靜謐,進而泛起清波蕩漾,最後水勢越來越大,好似過江錦鯉,亦如淺海行龍!滾滾波濤如梨花綻放,迫使鄴王等人不得不朝後閃身,將古井周圍的大片空地承讓出來。即便這般,水勢依舊流滿了這方園林庭院,此時本就入夜,初雪冬時寒霜凜冽,冷水被風一吹更顯饑寒,鄴王行軍多年有武藝傍身,因而還算應承的住,賀華黎等一眾黃門太監就叫苦不迭了。有小廝又點燃一支宮燈遞到賀華黎腳麵,誰知還未曾拿穩,便被賀華黎抖手丟了出去,落在院中的水裡,燈籠中的油火苟延殘喘,燒了幾下便歸於死寂。“賀公公,你這是何故?”鄴王見狀詢問。“殿下,這水好似不是水!”鄴王不解,賀華黎呼喝小廝:“把你們剩下的燈芯全取出來,將這方天地給咱家弄亮堂了!”老太監手撫胸脯喘氣不止,貌似是方才受了驚嚇般神色未定,鄴王將信將疑的看了他一眼,隨即望望古井,沒有看到更多的影子。過半晌,小廝踏著水四處點燈,井裡鼓冒出的水並不算多,隻是沒過了腳麵,不過這宮燈有了,滿場眾人亦是俱都不淡定了,因為腳下的水並非純潔無垢,而是如血液般奪目赤紅!賀華黎拈指叉腰,抖手如篩子:“就是這般場景,方才可是嚇著老身了!”小黃門俱都嚇得寒顫若噤,鄴王倒是不以為意,畢竟是過慣了刀口舔血生活的人,血水看在眼裡亦如浮萍,隻是他想不透,而且心中略帶隱憂。那位青衫道士,究竟哪裡去了?“一個人不可能會流這麼多血!”鄴王冷靜分析道,賀華黎知道他此話何意:“那您的高見是?”“這水並未發臭,死者沒有脈象血液凝滯,血液不易溶解且有惡臭,即便是真的死了這麼多人,也不可能死的太久,一日內最多大限,不然腐爛壞血不會是這般味道。”賀華黎嚇得冷汗直冒:“照此般說法,這口古井裡頭,在這一日之內死掉了好多人?”鄴王不說話,淌水跑到井邊往下瞧看,賀華黎不敢過去,派小廝拿一盞燈跟上為其照明,小廝戰戰兢兢,鄴王一把搶過,望著溢滿井口滿滿的血水看了好長時間。直到,古井滿溢的水麵下,漸漸浮現出一張緊閉雙眼的白皙的人臉!鄴王見狀立時警覺,將臉湊得幾乎貼近水麵,而水裡那張人臉亦是來到了水麵下方,兩張臉對望良久,鄴王確認水裡的人就是道士周遊!二人的鼻尖近乎相對,好似陰陽鏡像一般。忽的,水中的周遊突兀伸出手臂,抓住鄴王的衣袖便往上攀,鄴王立刻後退讓出身子,施蠻力將周遊硬生生給拖拽上來,噗通一聲丟在井邊地上,發現他衣衫破爛不堪,但右手仍舊緊攥那柄三寸小劍。此時的周遊貌似受傷極重,渾身上下都是深可見骨的傷口,觀之心驚,聽者受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鄴王重重拍打周遊的後背,由於閉氣的緣故,他的臉色有些青紫,喘息良久方才能夠說話:“臨兵鬥者!”“什麼意思?”鄴王聽得一臉茫然。周遊徑自喃喃,油然忘我:“若說這是陰謀,但又完全不可能!”“什麼不可能,你說清楚!”鄴王更加懵了,不過周遊對其置若罔聞:“若說不是陰謀,這一切又如此巧合!”鄴王不發問了,示意賀華黎也莫要做聲,賀華黎派小廝去急召太醫,快馬接駕為周遊包紮上藥,眾人忙活了兩個時辰,天色已有微白,周遊的傷勢穩定下來,鄴王亦是微微心安,安靜的在周遊身邊等候下文。周遊沉吟良久,眼神逐漸清明,臉色恢複血色,神態也逐步安逸了下來,他抬起頭看向鄴王,舉起手中小劍微微一笑,手上鐵鏈叮當作響,他又看向賀華黎,又笑的像花兒一樣。雖說身上傷痕累累,但鄴王心裡明白,之前那個神秘兮兮的道士又回來了。鄴王:“現在能說了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周遊:“假象罷了!不過我身上的傷確是真的,我都快死掉了,殿下,隻是說回眼前的案情,哪裡都假,又哪裡都是真相!這樁案子本就是這般模樣!”“大娘的屍體在下麵嗎?”鄴王又朝井下瞥了一眼,周遊點頭,鄴王神色黯然:“她終究還是死了。”“是啊,死了好多好多年了!”道士露出白牙朗聲大笑。鄴王聞言詫異,賀華黎亦是麵目不屑:“道長,你到底在說什麼?”周遊看著二人的臉,眼睛慵懶半睜,但卻天真無邪:“我說,這冷宮裡的老女人已經死去很久很久了,我們方才見到的那個人,可能你不會信,但她不是你大娘!”這言論可謂是語出驚人,鄴王自然是難以接受的:“那我們方才在和誰說話?”周遊搖搖頭表示不解,他的神色微微有些失落。鄴王閉上眼睛,腦子裡滿是方才那女人指甲的模樣,道士周遊也在思考事情的來龍去脈,表情變幻無常,不知是喜是悲。“道長,你怎麼了?”鄴王輕聲發問,周遊微微輕歎,似乎想明白了一些曲折:“有點意思,把我都騙過去了!”鄴王:“你說清楚些,那女人不是大娘,那我們分明方才看見她跳井!”周遊:“剛才已經說過,我和殿下都沒有真的看清楚,何況我也說過這裡的霧有些不大正常,真相不能光靠看,也不能靠聽,五感能夠感知的一切,往往也最能騙人!”“道士,那你有何證據證明你所言?”賀華黎從旁摻和進來。“這有何難,井下有真正死者的屍身,隻不過已成枯骨,但身段上能分辨出女子輪廓,等這裡的水清掉,公公派人把屍體打撈上來一探便知。”“井下為何會有屍體?方才你說的投井之人死在裡頭了?”周遊聞言搖頭:“不光你沒想到,那個騙我們來此地的人估計也沒有料到,她不可能真的跳井,我現在很確認那是障眼法,方才我和鄴王所見之人,眼下應該已經遠遁離開了此地。”鄴王點頭:“有道理,她不可能希望我們看到大娘的屍身,但她究竟是誰,道長在井下也未見過她,她又能在何處?”周遊:“井下隻有我和那具枯骨,具體細節仍未確鑿,需要找到那個冒名頂替者然後方有定論,賀公公我想問你一事,這鳳棲宮裡究竟扣押的是何方人物,你可知道?”賀華黎聞言默然,鄴王亦是瞪視著他,更讓他如芒刺在背。“不是咱家不說,咱家雖侍奉皇室多年,但鳳棲宮這位主子亦不是咱家侍奉的,知曉一些陳年舊事但也都當不得真,況且這裡變成冷宮的時候咱家還在侍奉紫宸國公,也不得閒空來此地探視,而且據傳這裡的這位主子向來都是穿著喜服瘋瘋癲癲,頭戴蓋頭無人瞧見過她的模樣,因此她究竟是誰,老身端的也是不知曉的!”鄴王眯眼看他:“你是當真不知曉,還是故意裝不知道?”賀華黎拱手見禮:“老身絕不敢知情不報,隻是這宮裡有些事情乃不傳之秘,老身有的不敢說,有的不知該怎麼說,殿下也不要過於為難咱家,殿下也應當知曉一些宮廷秘聞,大戎的宮廷裡出現什麼事端,其實都是不稀奇的!”這段話說的雲裡霧裡,鄴王冷笑譏諷:“好有用的廢話!”鄴王看向周遊:“道長,賀公公所言的秘聞我也知曉一些,不過全是皮毛,陵陽宮廷的曆史斷了一部分,知曉那段前事的舊人基本上都死光了。”說到這裡,他眉眼含霜的看著賀華黎:“賀公公算是少有的前朝舊人,隻不過他是侍奉紫宸國公的貼身太監,自己能知道的也著實不多,那時候不比現在,宦官不能參政,後宮不能臨朝,政治清明,國運昌隆!”此話指桑罵槐,句句指向賀華黎的宦官弄權,賀華黎心知肚明,尷尬冷笑卻置若罔聞。周遊:“殿下無需擔心,我心中已有盤算,這段斷裂開的前朝秘聞,便由我為其接續圓滿!”鄴王:“道長,那你方才說這血水是假象,這是何意?”“這水裡的血應該都是我的,不過我當然沒有這麼多血,水中其實更多的不是血,而是朱砂!”鄴王聞言,提燈拈指入水,拿到鼻尖細細嗅過:“我不接觸朱砂,不知其味道,但道長這般一說的確聞不到血腥,和方才本王所言一致,要麼此地一日之內死掉千軍萬馬,要麼便根本不是血液使然!”“殿下,馬後炮雖響,但也要輕點放!”周遊打趣於他,鄴王知其秉性不以為意,繼續問道:“不過水裡為何會有朱砂,你方才又說這一切都是陰謀巧合,此話又是何解?”周遊聞言鄭重起來:“有朱砂,是因為我師父曾來過此地,於此處布下了陣法!我師父叫葛行間,一介遊方道士,我從不知其有何方手段,也不知他現在何處,我此番下山經曆紅塵,其實就是為了找到他,噢對了,還有治好我的貓。”周遊說完看看賀華黎,賀華黎知道他說的是歸去來兮,微笑點頭,但麵目陰翳。鄴王:“究竟是何般陣法,為何會有此般聲勢?你怎麼確定一定是你師父所留?”周遊:“是道家陣法,不是兵家列陣,但遠勝兵家之威能!這陣法出自不周山道,不是什麼狗屁道門,因而我一看便認得。”鄴王:“那個引我們來此的人,明明便知曉此地此井中會有此般手段,那豈不是說,她和你師父有甚關聯,亦或是根本就是你師父設計要殺你?”這個設想可謂是細思極恐,但周遊卻不以為意。“引我等來的人想告訴我等,此宮中原主已經投井自儘,但我等隻要下井探尋便會遭遇我所經曆的諸般手段,最後九死一生,因此其殺人之心也已顯露昭昭,不過真相究竟是什麼,還是要找到她問個清楚明白!”鄴王的神色有些黯然,鳳棲宮的老女人和他有往日念想,此番無論怎樣昔人已經不在,免不得會有幾分傷懷之感。賀華黎抖著手腕,四下指指點點:“道長,你家師父和此地脫不了乾係,鳳棲宮平白無故死了人,又悄無聲息的住進了不知來路的新主子,新主子還和你師父勾結設計陷害你等,本來你便是疑點重重,現在更加說不清道不明了些!”周遊聞言不以為意:“隻要我查明真相,一切都可以平反昭雪。”鄴王打斷二人:“賀公公莫要先糾結那些,此番我帶道長來此地,本就是想從舊人口中得知當年事,但現在正如大家所見這般,我所知的知曉前事者早已受害,不光我等在積極動作,這陵陽大案背後的主謀分毫都沒有閒著,而且好似是已經走在了我等的前頭!”“鄴王此言不假,但就怕若是有了內鬼,諸般努力都會付之東流!”賀華黎這話矛頭明顯,周遊卻笑得燦爛:“案情未明之前,每個人肚子裡真的有什麼話,誰又真能說得清哪?”鄴王起身:“道長,你還是先跟我等說說,你所謂的陣法究竟是何物吧!”周遊笑笑:“這有何難,筆墨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