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古井無波囚龍術(1 / 1)

月華凝霜樹梢頭,燈影人煙黃昏後,意境是極好的,但偏偏有人壞了興致。周遊望著古井邊那個紅色的人影,她的背影並不佝僂,但即便隻是簡單的站在那裡,就已經是滿身抖落的滄桑。這種感覺難以言喻,貌似是看著一位追本溯源的古人,又仿若瞧著一位顛沛流離的哀者。老女人的頭蓋巾是那樣的鮮豔奪目,大喜的衣著是那樣的與周圍格格不入,她就這般混不搭調的站在樸實無華的月光前,似在哭泣,又好似清風冷雨般大徹大悟。周遊瞧看半晌,竟然漸漸看的癡了,鄴王倒是頗為焦急:“道長,我們是不是該攔下她?”周遊:“殿下想做那便去做,我隻是喜歡看整件事自然地發展,不過殿下乾涉進來也無大礙,畢竟世事變化無常,本來就是人之常情。”“那本王要去和大娘說說,本王等不得!”鄴王加急了步子,周遊笑笑:“馬上討生活的人,做事情都喜歡馬上做。”話音未落,鄴王已趕到女人麵前:“大娘,您來此地作甚?”被稱為大娘者並不回應,隻是把頭微微前傾探向井口,蓋頭簾子微微揚起,不過天色不明,看不清楚五官輪廓。“大娘,你看那口井做什麼?”他儘量壓低聲線輕聲發問,可紅衣女人還是置若罔聞。周遊走到鄴王身後道:“這口井你可曾知曉?”鄴王:“並不太熟,幼時和弟弟來此地玩過幾次,那井好多年了,無甚稀奇,早已乾涸。”周遊:“那她看的這般入神,便不大對勁了。瘋子特彆注重的事物,我們更要特彆注意,她把想忘的都忘的一乾二淨,那麼剩下的即便是癡傻亦不曾相忘的東西,就是真相的一部分!”二人說話間,井邊的大娘突然開口說話了,細細聽來竟然是一句詩:“三千珠簾棄置身,華春檻裡出凡塵,露華濃重霜秋色,隔世不願生凡人!”這句詩吟的千回百轉,初時哀怨連連,隨即高亢豪邁,進而傷春悲秋,最後竟然聲嘶力竭!鄴王不懂詩,但周遊是嗜詩之人,聞言已是聽得癡了。鄴王推推他道:“道長,說的是何意?”周遊不答,眼神迷離,口中喃喃:“華春檻裡,三千珠簾!”“道長,你怎麼了?”周遊不去睬他,依舊徑自喃喃:“露華濃重,霜秋色啊!”鄴王見他這般,隻得徑自思量,誰知這般思量,忽的機警起來:“道長,這詩我很早以前便聽過的!”周遊聽到此話,眼神忽的清朗:“你在哪裡聽到過,何時聽到過?”鄴王麵色愁苦:“本王一時片刻想不起來,你方才為何不答本王的話?”周遊楞了一下:“剛才你問我的都是廢話,自然不答。”“道長,這是你第幾次褻瀆本王了?”鄴王微微惱怒,周遊哂笑:“殿下,這是你第幾次跟我說廢話了?”二者針鋒相對,互相不讓分毫,便在這時,井邊的人忽的縱身一躍,在二人眼前就這般跳了下去!二人紛紛驚愕,鄴王率先反應過來,衝上前去卻什麼都抓不到了,周遊也跑了過來,古井邊緣霧氣昭昭,井外隻剩下一個鮮豔的紅色頭蓋,安靜的睡在那裡,睡相難看,略顯諷刺。“她到底是誰?”道士徑自喃喃,站立不動。“我怎會知道!”鄴王方寸大亂。他不住地朝下方大吼,但除了餘音寥寥外並無任何回響,下麵傳來的聲音甕聲甕氣,聽起來貌似並不淺顯。鄴王見狀更急,抬腳便要下去救人,周遊一把將其拉住,嗔聲道:“等等,有古怪!”他抬起手,輕輕於空氣中揮揮手臂:“哪裡來的霧氣?”“人命關天!”鄴王還在關切著老女人的安危。“北戎國的天已經塌了,這女人頭朝下栽下去,想要活命已是不可能,你下去亦是晚了,何必急於一時之間!”周遊邊說邊揮舞袖子。“那你說說,到底哪裡古怪?”鄴王話問到一半便停了,他看到周遊揮揮手臂,空氣裡有淡淡霧靄,在指縫間蕩起塵埃,於月華中漣漪如清波浮水。“你仔細想想看,方才這裡可曾有霧氣?”見他冷靜下來,周遊繼續引導鄴王分析,鄴王聞言搖搖頭,隨即又看了看天色:“屬實是沒有的,不過現在已經接近辰時,朝露初顯,也算正常。”青衫道士對此說法完全不認同:“殿下此言差矣,這霧氣並非霜華,朝露霜華乃灼陽初升所致,眼下殘月未墜,日華不起,不可能會有朝露,因此這霧氣也絕非自然大道所為!”鄴王聞言立時警覺:“你的意思是,這霧氣是有心人放出來的?”“並不清楚,不過必須處處留心,接下來你且聽我言,步步為營我們才能繼續把事情探下去!你仔細回想一下,方才你可曾親眼所見這人跳下井中?”鄴王:“紅衣裳一閃即逝,四周有霧,看不太清晰,但應當錯不了。”周遊:“殿下這般說,那便是不確定了,不確定的事情,我們就不能亂說。”經周遊這般說道,鄴王更加難以肯定,畢竟方才二人在爭執,夜黑霧重又事發突然,越是周遊生疑,鄴王也就越是立場動搖:“你的意思是,大娘她並沒有跳井?”“我也不能確定,所以我說殿下莫急,我要下去瞧看一番!”這話可把鄴王驚著了:“你一介文弱道士,如何使得這般活計?”周遊神色鄭重,沒有任何玩笑之意:“此乃萬全之計,霧氣若是真有問題,殿下下去探視,我若遭逢不測,到時候上麵封了井蓋,我等便都死無葬身之地!”此中利弊鄴王當然明白,眼下也隻能這般行動,當即再三囑托:“那道長要加倍小心!”周遊笑笑,舉起手中鏈子道:“不勞殿下掛心,殿下隻需記得許諾過幫我申明冤屈,將我這副鏈子除去便好。”鄴王聞言也笑,隻不過笑的不太隨意,他從腰間取下一柄三尺小劍遞給周遊:“道長拿著傍身,這井壁若是光滑,還可借一些力道。”周遊接劍,握在手裡思量半晌,隨即不再耽擱,翻身落在井中,雙腿支撐著兩側井壁,古井不大,裡麵深邃黑暗,他身材並不豐腴,在井中還有一定的騰挪空間,就這般一寸寸往下攀附,不多時已不見蹤影。鄴王虎目圓睜的站在井邊,四周霧氣漸漸濃鬱,鄴王望望天上,月亮逐漸熄了,真正的朝霧伴著清雪就快到了。四下裡黑暗無聲,鄴王戎馬多年,等待一個人並不會感到寂寞,他靜靜地看著井口,聽著大風刮過井邊的聲響,像孩子哭,也像猴子叫。紅色蓋頭緊緊貼在井沿上,並未被風刮走,鄴王盯著蓋頭看了幾眼,忽然井下起了風,呼嘯盤旋,進而便鬼哭狼嚎,各種聲音錯雜著往上翻湧,鄴王迅速匍匐在井口往下細聽,耳邊轟轟隆隆,閉上眼睛看到的便是一方慘烈的古戰場!而下麵,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至於究竟是什麼事情,還真不好說。鄴王現在的心緒,和這口古井一般驟起波瀾。他聽不到周遊的聲音,井裡麵嗚咽著,不知道什麼東西在叫!他很想就這般下井,但周遊的話又著實說的在理,四下裡霧氣昭昭,這霧氣若是有心人放的,那麼一旦井上無人,被施手段便無計可施,鄴王本就是將門出身,行兵打仗亦工於心計,使自己腹背受敵這種虧本買賣,他向來都是不做的。況且說到根本,他和這位青衫道士之間亦不過是相惜之感,立場上並無同向之誌,交情上也無酒肉之歡,往日裡見他恃才傲物或可誇耀稱讚,但眼下這般境地還真的不值得他去為他赴湯蹈火。換言之,他們本就無關。又過盞茶時間,遠方霧靄深處有了一點橙黃,鄴王大馬金刀的跨坐在井沿上,絲毫不把井裡麵的怪聲放在眼裡,反倒是遠方的橙黃愈發壯大,最後破霧而出,竟然是一支棱角精致的紅木宮燈。執燈者是一名黃門小廝,年紀輕輕便學會彎腰做人,撅著屁股照著身後的一位華服白臉公公,正是賀華黎。二人相見俱都是驚訝莫名,賀華黎誠惶誠恐,上前恭敬見禮,屁股撅的比身旁小黃門還要高些,腰肢彎的也更加佝僂低些,不得不說在卑躬屈膝這方麵,賀華黎已經做到了登堂入室,遠遠不是身邊那些年輕後生可以比擬的。小黃門俯首瞧看到亦是嘖嘖稱奇,心裡麵亦是感觸頗深,畢竟這年頭行行有門道,賀華黎便是阿諛奉承之道的大前輩,年輕人要學習的地方還很多。畢竟太監也是門有編製的正當職業,職業素養和基本技能還是要有年份積澱的。鄴王望著麵前低眉頷首的幾人,眼睛在他們高聳的屁股上起伏掃過,嘴角輕輕抿起,把脖頸抬得更直了幾分。這是流在骨子裡的皇室傲氣,賀華黎即便如今權傾朝野,骨子裡的卑賤調性依舊濃鬱深沉。十九列國俱都是這般模樣,每個人剛出生的時候,便知道了自己是臉昂著天,還是麵朝著地。隻不過北戎國的天地,現在已經說不清楚了。賀華黎:“殿下,您為何會在此處?”他直起了身子,畢竟現在手握禁軍兵權,對鄴王亦是表麵虔誠。鄴王看他這般不大痛快,當即出言嘲諷:“賀公公的臀還是那麼挺翹,看的越多,越是順眼!”賀華黎抿嘴,他的隱忍功夫已經嫻熟到家,沒有表露出半分不悅神色:“殿下還是回答咱家的問題吧,夜黑風高,您來鳳棲宮作甚?”“賀公公,本王反倒要問你,本王隻要是不出宮廷軟禁範圍,想去哪裡是否都應去得?”鄴王據理力爭,絲毫不讓半步。“應當是的,但眼下紫宸國公和百裡太後冤情未除,您和大禮官俱都是嫌疑在身,咱家禁足於您也是為了皇室名聲,您非但不聽勸阻,還硬要來此禁地,屬實是讓咱家難做了些,您瞧瞧大禮官,現如今乖乖待在府邸中足不出戶,著實是尊重禮法的賢臣典範。”鄴王瞥了一眼古井,井裡的嗚咽聲響還是那般濃烈,回眼看看賀華黎,老太監眼神陰翳的盯著他瑟瑟發笑,宮燈隻能照亮賀華黎的下巴,他雪亮的牙齒在黑夜裡若隱若現,嘴角咧起的弧度分外惹人生厭。“他溫侯俊當狗當慣了,被訓斥便乖乖束縛自身,但你覺著本王是一條狗嗎?”這話說的無禮無道,賀華黎也小心翼翼地接著:“豈敢豈敢,您是皇親國戚,溫侯俊一介草莽,自然不可相提並論。”“賀公公,往日裡我聽父皇說過,宮中的太監屁股撅的越高,直起身子的時候腰板便挺得越直,往日裡本王不曾篤信,但眼下卻信的不得了!”鄴王朗聲大笑,不過眼角餘光還在關注著井下的動態。一旁的小黃門吟吟淺笑,但還未及收容,賀華黎一記耳光便打將過去,掉了兩顆門牙,渾身灑血的滾落在一旁!宮燈落地打碎,賀華黎的臉淹沒在黑暗中,鄴王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淡淡開口質疑:“我也要問問你,賀公公為何會來到此地,難不成說要親自緝拿本王回府不成?”“咱家豈敢,紫宸國公囑托咱家,鳳棲宮雖為冷落之處,但也要著人經常探視,以免火情災禍,咱家向來信奉先王的話,因此常來此地探看,更何況先王如今屍骨不能下葬,咱家是夙夜憂歎,夜不能寐枉自嗟歎,因此接駕殿下回府也好,派人查明案情也罷,都是為了大戎中興,為了江山社稷啊!”“好一番江山社稷,好一張油嘴滑舌!”鄴王故作陰陽怪氣。賀華黎笑笑,指指身後的井:“殿下還是不打算跟老臣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嗎?”“本王糾正過你,你是奴才!不是老臣!”鄴王繼續打壓於他,賀華黎尷尬竊笑,低眉頷首逢迎:“是是是,您教訓的是,奴才奴才!”見老太監這般屈從,鄴王: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這井我亦不知,有位青衫道長正在井下,你可以派人下去瞧瞧。”賀華黎聽聞此話,當即便明白過來井下便是周遊,前日裡他剛剛昭告了周遊輕薄王妃的罪名,此刻竟瞧見鄴王和其相伴於此古怪之地,雖心中有萬般疑惑,但畢竟當事者都沒有多說什麼,他也就順著不提做個憨傻的聰明人了。“這井中異象咱家也是聞所未聞,且咱家老態龍鐘,手下黃門無縛雞之力,如何使得做這般氣力事情呢?”“推搪功夫嫻熟到家,賀公公果真是資曆老派!”鄴王說罷又看了一眼井中。賀華黎拱手:“殿下也莫要冷語矯情咱家,殿下孔武有力,下去瞧瞧亦是可行的,何必在此地為難老身?”鄴王劍眉一挑,立時間金剛怒目:“你在使喚本王?”“不敢不敢,怕是人命關天,周遊道長險遭不測!”鄴王見話已說開便不再看他的老臉,直接趴在井沿上往下瞧看:“依本王看,周遊是生是死,賀公公根本就無所掛牽!”賀華黎陰惻惻的冷笑:“彼此彼此,他的性命對殿下來說,不也是可有可無嗎?”二人說完便陷入沉默,互相各有揣測,心裡都有話說,但都藏著掖著。鄴王心內還是頗為焦灼,賀華黎不可輕信,若是換做旁人反倒是可以下去施救,但若是賀華黎便決不能貿然下井,不過賀華黎所言亦是不差,周遊若是死了亦是無關痛癢,若是周遊沒死,那便好言幾句表達歉意即可了。畢竟,歉意不一定被彌補,傷害卻有可能被原諒。也畢竟,除生死外,皆無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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