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深宮鬼嫗望前朝(1 / 1)

鄴王瞧瞧高天,時辰已是卯時,月牙微淡,隻剩殘鉤。他看向青衫道士,文弱的道士慵懶的坐在石頭上,手裡的鏈條頗為沉重,他雙手抱膝,看著自己微微發笑,背後是詭異荒廢的冷宮,二人冷了半晌,雪落滿了周遊的衣襟。鄴王:“此間事了我便向賀華黎說明,把你這鏈條除了。你方才所說的我全然未曾聽懂,能否開門見山一些,莫要故弄高深。”周遊道了聲謝:“其實不難理解,這鳳棲宮始建於成鈞十六年,裡麵住了一位紫宸國公寵愛的女人,這女人可能並未有顯赫名分,但這宮殿卻還是建出來了,不為其它,隻為了皇帝臨幸之處,一定要符合行宮的規格。”鄴王聞言四下探視一番,果真發現處處顯露不凡,當下對周遊又是忌憚了幾分。周遊:“往日裡你看見這宮門寬些,街道闊些,門楣高些,並不以為意,但往往事情就是這樣,放在不同地域就會有不同結果,這裡乃偏僻西南,那麼我剛才的描述便都是成立的了,而且即便是你不說道,僅僅通過這一處門臉,我也能看出更多事情!”“說來聽聽看。”鄴王不想打斷他。“這城池修葺一般都是後種樹木,我剛才看了牆角那些寒杏樹,樹齡都在二十年內,因此很好判斷,即便這宮殿是老宅子,住進新人也會翻新土木。”“寒杏樹並不是深根樹種,本身壽命不長,這裡的寒杏樹都已經枯死不少,因此不管這宮殿多大年歲,這寒杏樹是騙不了人的,這是其一。”周遊指指下馬石接著道:“其二就是這下馬石,你覺得紫宸國公在成鈞十六年修葺完鳳棲宮後,會安置一塊用過的下馬石嗎?當然不會,皇帝都是最講排場的。”“按我先前推測,這裡若是住著一位皇帝寵愛的女子,那麼能來臨幸於她的也僅僅隻能是皇帝一人,而這踏馬石也就隻能有皇帝一人才能踏足,紫宸國公日理萬機,每周能來此地的時辰有限,因此這踏馬石的磨損也並不嚴重,說到這裡,便要說說養心宮門口的下馬石了。”鄴王聽得微冒冷汗:“怎麼說?”周遊:“養心宮乃百裡太後居所,能在養心宮下馬的男子,應該也隻有紫宸國公和皇子有此資格,後妃貴人們入宮覲見是乘儀仗鑾駕的,下轎子無需踏馬石,紫宸國公你方才也有說到初時尚武,因此騎馬出行實屬平常,我看過養心宮的踏馬石的磨損程度,和此處的磨損程度極其類似,再想想百裡太後的年紀,初步估算十到二十年非常合理!”鄴王聽得癡了,嘴角喃喃:“百裡太後被迎娶那年正是鴻靈元年,到今年算起,剛好第十三個年頭。”周遊笑笑:“這裡如今破敗如斯,因此可以料想鳳棲宮的美人失了寵幸,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情,皇帝開始寵幸百裡太後不再來此地,養心宮的踏馬石開始磨損,這鳳棲宮的石頭就此蒙塵!”鄴王忍不住撫掌稱讚:“單單是看了這門臉,就能看出前世今朝諸般事端,有你輔佐我弟弟,殊不知於本王是福還是禍!”“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誰又能真的看得清楚哪,況且我方才所說都是猜測,具體是否確鑿,我還要見過裡麵的人才能定奪。”周遊說得滴水不漏,不過提及門內之人,鄴王又發起愁來:“裡麵的人已經瘋了,你既然已看出諸般事,本王覺得你問不出更多東西出來。”“非也,並不是你問什麼她答什麼,你才真的知道什麼,真相不能光靠聆聽,要多用眼睛看。”周遊笑笑,大步流星往前走,鄴王龍行虎步跟上,眼中的神色又複雜幾分。鳳棲宮裡已經是漆黑一片,破敗殘桓到處都是,沒有絲毫乾淨的地方,大風刮著窗欞,厚雪壓著燈籠,轟隆一聲悶響,落在地上砸出一汪浮塵。周遊:“你確定這裡還能住人嗎?我現在越來越好奇,這裡的女人究竟有什麼故事了。”鄴王隨手撫弄:“我來過幾次錯不了的,至於女人稱呼就免了吧,已過這麼多年歲,叫老嫗會更恰當一些。”周遊:“殿下又錯了,應該是老女人而不是老嫗,老嫗終身無胭脂,但這裡麵住的這位,當年應當是萬千榮寵在一身!我隻是想搞明白第二件事情,鴻靈元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會讓紫宸國公下詔改換年號?”鄴王聞言驚愕:“這話可不能亂問,況且那時我還年幼,並不曉得這等宮廷秘聞。”周遊聽了倒是頗驚:“你是親王皇子,怎可能不知曉此等家國大事?”“屬實不知,這事情應當是不傳之秘,你想要知道除了找到舊人,就隻能去問問史官了,畢竟我父皇已經駕崩,世上知曉這般事的人已然是不多了。”每每提及紫宸國公,鄴王的表情都有些複雜難明。周遊:“史官之言最不可輕信,眼下要查明的可不單單是一樁事情,而是從成鈞十六年一直到鴻靈十三年之間,究竟發生了多少被故意隱藏起來的事!這中間的千絲萬縷,需要我們一點一點把史書撅爛,重新找到那些不被寫在史書卻真實存在過得過往!”鄴王:“你這般一說本王也想起來,那百裡太後受寵,就是在鴻靈元年伊始被召入宮的,現在想來,無不透發著層層蹊蹺!”“所以說,前朝的真相,還是需要從前朝的舊人身上去找!”二人相視半晌,互相心內都有了千般揣測。“那位......老女人,現如今已經是風蝕殘年的老瘋子了。”鄴王喃喃感慨,周遊卻依舊半睜眼皮鎮定慵懶:“那是你不知道當初的事情,她和紫宸國公的事情。”“什麼事?”周遊望著月亮,好似故人在遙:“你不知道他,曾經愛她愛到什麼樣的境地啊!”“這你又沒看到,究竟是如何知曉?”的確,周遊這般說,在這漆黑的深夜冷宮裡有些詭異瘮人,周遊忽然竊竊發笑,他抬起手指猛地指向鄴王眉心,令鄴王虎軀一震,很明顯又被嚇了一遭。“我是沒看到她,但我從你的身上,就看到一切了!”“道長,此話又是何意?”鄴王畢竟也是刀口舔血之人,並未被周遊的氣勢所懾,周遊也不打算過多矯情,抬手指指前方:“先拜訪,再說話。”二人屏氣凝神,道士走在前麵,鄴王跟在身後,又穿過了幾處荒廢宮廊。鄴王望著眼前道士的背影,並不偉岸卻好似乾坤吞吐,他靜靜地抱元守一往前行路,舉手投足間卻好似有光影流轉,漸漸地看的久了,四周的破敗頹廢好似都順眼了一些。屬實,邪門。盞茶時辰過後,鄴王拉住周遊,指指前方一處偏角:“那間房早些時候是東暖閣,那老人現今便居於此處。”周遊點點頭,渾然無懼色,抬腳上前扣門,那門已經鏽爛,青銅銜環上斑駁錯雜,不是往日所見的饕餮獸首,而是一對羽翼騰飛的禽類浮雕:“這是什麼鳥獸?”“鳳棲鳥,鳳凰。”鄴王張口就答,宮裡這種物事他最為熟悉。“這鳥下麵雕的是什麼花種,看著不像寒杏。”周遊又問,但這次鄴王卻搖頭表示不知,周遊自己瞧看半晌後默默記下,不再耽擱繼續行路。二人入內,裡麵一片漆黑,一方八仙桌,上有半盞宮燈,已經粉身碎骨。桌後有紫檀椅子,一左一右,居中一副黃畫,墨色已經花了,看不清繪的什麼,上方一塊匾額,上書“有鳳來儀”,旁邊乃臥榻,依舊是紫檀黑木,采光良好,但窗子卻被封條封了。一個人坐在床上,身穿大紅衣氅,頭戴新娘蓋頭,雙腿並攏赤腳,手腳皆雪白修長,指甲比小指還要長些,靜若枯木,對二人到來置若罔聞。她坐在那裡,好似從未活過,沒有絲毫聲息,像是從未存在過似的。周遊倒是自來熟絡,在外麵抬了太師椅徑自坐下,鄴王知道周遊的古怪脾性,也沒有怪罪他的冒失之處,自己拽了另一把椅子坐在他身邊。周遊不喜歡和人主動說話,因此並未率先發言,鄴王也沒有貿然說話,對麵的人好似陰間新娘一般寂靜無聲,三個人就這般陷入了冷場。這般一坐便坐了盞茶時辰,周遊倒是興致盎然,左看右看,又把眼前人從頭到腳觀察了個通透,但鄴王渾然是坐不住了。“大娘,胤兒來看您了。”對麵人沒有說話。鄴王似乎有些緊張:“大娘,胤兒知道你不喜見生人,但這位道長是在下摯友,現在也在為涼弟做事。”此話說完,老女人似有所動:“涼......兒?”這聲音好似破舊車轍,亦像是攪爛的縫紉機樞,好似是千百年未曾說過話一般不大熟練。鄴王聞言似有不悅,但還是恭敬回複:“不錯,道長是受我弟弟尊敬的門客。”周遊聞言笑笑,看看鄴王,似乎更覺好笑,又哂笑了幾下。鄴王渾然沒有玩笑心思:“大娘,此番前來,其實是想問您一些事情。”但老女人並不回應,依舊在我行我素。周遊見她不理也渾然不惱:“成鈞十六年,對婆婆來說,肯定非比尋常吧?”此話出口,麵前人明顯身子一抖,隨即再次安靜,仿若什麼都未發生。周遊:“你不說話我也知道,成鈞十六年,你第一次見到他,他第一次愛上你,是不是?”對麵人沒有說話,但輕輕起伏的頭蓋巾已經看出,她的情緒有了明確的起伏!鄴王一言不發,緊張的聽著二人對話,空氣裡透著層層詭異,但就是說不出來為什麼。周遊繼續追問:“你看看我身邊的鄴王,還有遠在江湖的太子涼,你想到他們,心中是恨還是愛?”鄴王疑惑著看向周遊,周遊輕輕擺手,示意他不要做聲。“依我看來,你是又愛又恨,隻不過愛多一些,恨少一些罷了。”周遊看看鄴王英挺的麵龐,接著道:“畢竟他們那麼年輕,你恨的時候,遠遠比你愛的時候少!”此言一出,麵前人突兀間站了起來,好似一個身著婚服的紅色女鬼,著實是把鄴王嚇了一驚!窗外的月亮越來越白,月輝灑在屋子裡慘白慘白的,照在鮮紅如血的頭蓋簾子上,色澤豔紅的有些微微紮眼。周遊對這一切置若罔聞,坐在那裡盈盈淺笑,但他越是發笑,氣氛就越是詭異,鄴王輕輕推搡周遊,道士不以為意,盯著麵前人笑的更濃鬱了!麵前人亦是死寂般定立如鬆,忽然她邁開步子,赤著腳衝出了這間廢棄的暖閣,朝著外麵發足狂奔,眨眼間便來到了碩大的月光下,這可著實是急壞了鄴王。“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放心,她跑不遠的。”周遊話還沒說完,鄴王已是慌張追出去了,順著窗子使個燕子翻身便出了東暖閣,他口中的大娘已經跑出了前廊,隻剩下一抹紅雲在眼前閃爍飄忽。鄴王追到前廊門口,回身看向周遊,發現這青衫道士依舊不慌不忙,優哉遊哉的出了門,步履風雅,恣意自然,倒是讓他感到莫名心煩意亂:“我們得跟上去,周道長!”“莫慌,我說過她跑不遠的,再說她隻不過是走的快些,上了年紀了哪裡跑得動,你也彆問我,我又不是她,也不清楚她為何這般。”鄴王大步流星往前疾走:“那好歹也要見著她才能繼續盤問!”周遊:“嗯,我猜她也是這麼想的。”鄴王戛然止步:“你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她是故意的!故意引我們去向該去的地方!”“那我們去還是不去?”“當然要去,不然人生太無趣!”二人說完便走,鄴王一直風風火火,但周遊卻一直拖他的後腿。久而久之,鄴王有些不耐煩了:“道長,你到底要做什麼?”“測試一下。”“測試什麼?”“人心!”夜裡風大,明月高懸,白雪飄灑,一個紅衣人在廢棄的冷宮裡疾步穿行,每走一段便停下來踟躇半晌,後麵的青衫道士好似閒庭信步,一路跟著一位略顯焦急的王侯子弟,就這般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不知道要去向什麼地方。直到,紅衣的老女人來到了一口古井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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