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顧聞言錯愕,他本就是平凡士卒,謀略這種物事和他不著邊際,被青衫道士這般一說,立時間便有些應接不暇,賀華黎見他語調踟躇,知道他被周遊給堵了嘴巴,皺著鋒刃薄眉,靜靜觀察不說話。周遊並未拿出事實證據,但就這般輕描淡寫的談天說地,抖抖袖子掃掃肩膀,便把李顧說的啞口無言。李顧很想去辨彆一些東西,但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支支吾吾的看了一眼身後的莊秦氏,黯然低下了腦袋。“李顧,方才道長猜測,究竟有幾分是真?”賀華黎問他。李顧不言。賀華黎又問:“你若是心中有話,便儘數說出來,若你真的清白無事,咱家為你做主保駕!”李顧還是踟躇難定。周遊看向場中女人:“莊秦氏,案發當日你在哪裡?”莊秦氏乍見問到了她,神色微微露怯:“回大人的話,奴家是陵陽城裡的產婆,入宮是為了幫百裡太後生產,當時奴家站在門臉外頭,帶著一眾宮女為百裡娘娘換生產用的熱湯盆子。”周遊執其手:“我告訴過你的,我不是什麼大人,我隻是位小人物,和你一模一樣,不過咱們這樣挺好的,你彆像我這位師弟便好,他比我還要差一點,他少個物字,就是小人。”周旋聞言冷笑:“你是君子坦蕩蕩,我是小人長戚戚,不過這年頭君子不長命,倒是小人活千年!”“師弟你又說錯了,活的久的是百姓,百姓都是小人物,我不過也是個來頭很大的小人物罷了。”周遊總是習慣糾正這位不省心的師弟。周旋不再和他吵嘴,衝莊秦氏道:“你一個產婆,為何不好好在宮裡接生,非要在宮外徘徊?”莊秦氏:“奴家身份卑微,進不得養心宮裡,能進去的產婆都是名門閨秀的門客,要麼是侍候過郡主鄴妃的,要麼是給達官貴人的子嗣做過奶娘的,最不濟也是梨香院裡出來的大奶奶,輪不到奴家這卑賤血骨。”剛剛說完,周遊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唇邊,又搖了搖頭。“你又說錯話了,我告訴過你的,浮生隻有大小,亂世不分尊卑。”莊秦氏聞言發愣,她沒讀過經,聽不懂周遊話中深意,但卻心底溫潤,感到莫名暢快。周遊:“你當時在宮外,案發時為何沒有遇刺?”莊秦氏聞言抖手:“奴家暈過去了,渾然不知!”這話斬釘截鐵,倒是莊秦氏說的最硬朗的一嘴,但在場諸人很明顯無人相信,周遊亦是微笑抿嘴,但還是語氣溫和的問了下去:“那你說說,你醒來後看到了什麼?按照驊安所說,鄴王等人在現場並未逗留多時,說明你昏迷時間不長。”莊秦氏哆哆嗦嗦:“奴家醒來後就躺在地上,見著了鄴王殿下,還有幾個不認識的人,具體幾個奴家記不清了。”周旋在一旁一臉驚愕:“師兄,你該不會是真的相信她所言?”周遊:“自然是不信的,你隻要聽出來哪句是真的便好,莊秦氏,你既然說你醒來看到鄴王,那你見過驊安和李顧沒有?”莊秦氏看了一眼李顧,李顧也看著莊秦氏,二人默然對視,互相之間似乎都看出來了一些什麼,卻又好似都沒什麼。莊秦氏眼神遊移,李顧眼神費解。“回兩位大人的話,奴家的確是見著了李顧,但未見到驊安。”周遊笑著指指周旋:“你怎麼還說錯話,我告訴過你的,他是小人,不是大人。”周旋黑下臉來,語氣低沉:“師兄,師弟可不是一直供你奚落的!”周遊聳聳肩膀,渾不在意,指指周旋衝莊秦氏接著道:“看到了嗎?大人有大量,小人有氣量!”周旋氣結,偏偏又無可發作,他本就講究端莊,此刻胸腔翩翩起伏,著實是悶氣不輕巧。自從幼時在山上他就說不過周遊,一直到今天依舊是這般,這讓他微微產生些許無力之感。賀華黎將一切看在眼中,又瞧了瞧近乎癡傻的文般若,微微歎氣開口打了圓場:“二位,對簿公堂還是少帶私人恩怨為好,再者說你們有同門情誼,何必這般風刀霜劍?”靈瑜從旁亦是靈動眨眼:“就是就是,你們兩個為什麼總是吵嘴呀?”周遊笑笑,周旋亦是默然不語,二者之間似乎糾纏深邃,但又互相心照不宣的誰都不提,過了良久周遊看向李顧:“李顧,莊秦氏說她看見了你,那為何在方才你的陳述中,你沒有說你見過她?難不成說她不在現場嗎?”“我的確是沒見過她!再說宮女產婆那般多,我哪裡認得完全!”這話也沒什麼毛病,周遊點點頭看向莊秦氏:“你再說說,你當時看見李顧,他在做什麼,鄴王是否瞧見了你,他又在做什麼?”莊秦氏似乎更加懼怕,說話開始打了顫:“奴家隻知道鄴王殿下在查看屍體,我當時隻有脖子能動,後來的人把我當死人了,丟在了停屍房裡,還是賀公公大人大量,把奴家給救了下來。李顧做了什麼,奴家記不清了。”賀華黎微微點頭:“這點咱家可以作證,錯不了的。”李顧麵色陰翳,站在場中不曉得在想些什麼,周遊對莊秦氏追問不休:“那你就想想,你在初見李顧時,李顧在做什麼?”李顧頗顯不悅:“這位道長,你言下之意,我和驊安是不是都是嫌疑之流?”周遊負手而立:“鄴王和大禮官不會傻到自己動手殺人,要麼沒這個本事,要麼沒這個必要,太子涼身在江湖,一時間殺掉這麼多人,即便是買通人手,江湖上能做到的人也著實不多,而且我覺得,他既沒這個本事,也沒這個必要。”“因此我隻是據實推測,太後不是一般人,所生皇子又身份如此特殊,因此這案子也不是一般的案子,能做這個案子的人,一定是既有這個本事,也有這個必要的人,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在已有的線人中找到那個必要!”莊秦氏聞言似乎更為懼怕,她看了一眼李顧:“道長,奴家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周遊:“你不想說可以不說,自己不開心的事情,你沒必要一定為了彆人去做。”周旋卻重重冷哼:“婦人姿態,扭捏誤事!莊秦氏,有什麼話從實招來!”周遊笑笑,坐下喝茶。莊秦氏似乎下了某種決定,眼神倏忽間犀利無比,手指指向李顧道:“青衫道長說的沒錯,李顧所言皆是假的,他根本就是宮內值守的侍衛,根本就一直在案發現場,反倒是奴家暈倒又醒來後,才瞧見此人從外麵跟著鄴王跑進來的!”此言一出,滿場皆寂!李顧瞠目結舌,指著莊秦氏手指亂顫:“蛇蠍婦人,血口噴人!”此話還未說完,李顧便說不出話來了,因為在他麵前的莊秦氏突然雙眼流金,進而七竅流血,整個人微微慘笑,站在原地好似是變成了一座石雕!癡傻的文般若不明情況,上前隨手撥弄一下,莊秦氏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轟然倒地,抽搐幾下便不動彈了,血水從鼻子流出來,在腦袋外麵畫了一個圈,於寒冬時節冒著熱氣,嫋嫋蒸騰,好似熱湯!文般若不為所動,殺人書生從不怕血,反而是淺笑吟吟的將屍體翻了過來,用手指抹了一點莊秦氏鼻孔下的血液,放到嘴裡輕輕吮吸,隨即哈哈大笑,衝著全場喊叫起來:“這個人,她吞金自殺了啊!”莊秦氏就這般突兀死了,猝不及防,戛然而止!賀華黎上前瞧瞧,確認咽了氣了,神色悲憫的擺了擺手,有小黃門上前搭手將人抬了出去,方才還熱乎乎的一個人,倏忽之間便歸彼大荒了。“人死燈滅,逝者為大,諸位莫要再莊秦氏身上犯口舌了。”賀華黎喃喃道。靈瑜麵色發白,緊張的抓著周遊袖口:“她真的死了嗎?我第一次見到堂前死人,她剛剛明明還好好的。”“親眼所見,做不得假,你見的多了,自然就會習慣。”周遊撫慰道。靈瑜依舊是滿臉驚懼:“你看的多嗎?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會習慣?”這話勾起了周遊的心思,他不敢閉上眼睛,半睜的眼皮微微顫抖:“最近蠻多的,莊秦氏在眼前這群人中已無價值,死了便真的是死了,不會有人過多念想。”賀華黎:“道長此言有失偏頗,咱家心中也有不忍,奈何一介庶女,跟咱家無甚瓜葛,諸位皆不是薄情寡義之人,先王和百裡太後先後逝去,咱家是如喪考妣,如今為先王皇後操辦後事查明真相,更是不舍晝夜涕淚橫流,鞠躬儘瘁天可憐見!”“賀公公披肝瀝膽,日月可鑒,自不必多言,我都瞧在眼裡。”周旋適時的捧了一句馬屁,惹得周遊哂笑更歡:“我這位師弟凡事都瞧在眼裡,就是不放在心裡。”靈瑜被這話逗笑了:“那豈不是沒心沒肺?”“準確說叫狼心狗肺。”周遊笑著和她打趣。周旋重重冷哼,但似乎不願和周遊吵了,坐在那裡悶聲喝茶,賀華黎細細看著二人,嘴角微抿:“二位究竟有何瓜葛故事,咱家現在更感興趣了。”此時莊秦氏的屍體已經被處理乾淨,原地隻剩下一灘濁血,熾熱明亮,恍如鏡麵,映出一張張奇形怪狀的臉孔,全部都是赤目通紅。玩鬨歸玩鬨,畢竟死了人,靈瑜聞著殘留的血腥味道還是麵色難看,周遊見靈瑜不忍,指指門外道:“你還是出去等我,不然徒增罪受。”靈瑜點頭,三步一回頭的出了門,周遊見她這般,頗有感觸的吐了一口氣:“我剛見到死人時,比她還要難過。”此話說完,他若有若無的看了一眼周旋,周旋似乎是有心回避,眼神飄忽,把頭低的更重了一些。周遊:“人就是這樣,這紅塵大世裡的諸般世人,絕大多數都是糊塗的活著,很多人到死都不清楚,自己對其他人來說不過是滄海一粟,很多人死後才真的發覺,他究竟是有多麼不重要,多麼可有可無,很多人生前位高權重,即便是紫宸國公,死後亦是會任人擺弄,世人記住了他的錢,兒子記住了他的權,僅此而已,再無其它。”“道長,你又打誑語了!”賀華黎眉間大皺。周遊:“往日間我說這話,早已是萬劫不複之身,今朝我再說這話,公公卻沒有治我的罪過,無非是治我沒有油水,上頭無人無處諂媚,四方勢力都不得罪,這無疑便是最大的悲哀。”賀華黎無奈苦笑,周遊說的都是真理,他無從辯駁,也沒必要辯駁,當即調轉矛頭看向李顧。莊秦氏死前指認了李顧說謊,但卻未給李顧絲毫辯駁的機會,此時的李顧有苦不能言,有理不能辯,著實是被莊秦氏給擺了一道。莊秦氏用自己卑微的死,給李顧下了一步將軍的棋。賀華黎:“李顧,對於莊秦氏所言,你可有甚話說?”滿場人都在看他,但李顧此刻卻頗顯奇怪,歪著腦袋看著地上的血,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周旋見他呆滯,出言又問了嘴:“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周遊:“他心有顧慮,不然方才也不會避之不談,師弟,希望你為李顧作保,不然他不會說的。”周旋聞言倒是灑脫,取來紙筆揮毫便寫,不多時已然寫出一張檄文:“我以西梁黑令為你保駕,你且把當日之事全盤說出,若是言語屬實,大禮官會為你開脫,保你無事。”周旋故意將大禮官三字說的重了些,賀華黎聞言倒是麵色不悅,畢竟溫侯俊是弄權亂黨,當著他的麵用溫侯俊壓人,這不是賀華黎樂意見到的。李顧見此狀微微心定,又思量半分,似乎有所抉擇,指了指麵前的血跡道:“其實,我見過這般場景的!”“什麼場景,說的具體些!”周遊也正色起來。李顧:“方才的確是我未如實稟告,其實在案發當時,我的確是見到了凶人,從屋脊中躥出身子,手中灑針,之後翻牆而出,我的部眾也死了,我練過幾年功夫,身手還算靈巧,當時跟了出去,但他身手太快,一路到了白玉樓,我跟將不上,便回了宮門,發現鄴王等人已經進去了,便急忙跟了過去。”“既然這般,你為何方才不說,偏偏要隱瞞不報?”周旋追問。李顧:“不是我不敢報,實在是我見到的事情有些奇怪,我怕我真的說了出來,你們根本不會信!”周旋:“什麼意思,你不都已經說出來了嗎?”李顧:“遠遠沒有,方才我說了使暗器的凶手,但據我觀察,這個所謂的凶手,實際上根本就沒殺百裡太後!”這話一出口,全場都迷惑了。賀華黎:“李顧你說清楚,什麼叫凶手沒有殺,那滿宮的人究竟都是誰殺的?”李顧瞪大了眼睛,神情驚恐莫名又滿是迷惘:“其實凶手隻殺害了我的下屬,那些宮女產婆和百裡太後,都不是凶手殺的,而全部都是自殺的!”此言一出,全場再次迷惑了。周遊聞言倒是淺笑:“怎麼個自殺法?”李顧:“宮裡麵我看不到,但外麵這群產婆和宮女,都是和莊秦氏一般無二!皆是吞金自殺!”賀華黎:“你的意思是,莊秦氏本來應該在當時吞金自殺,但她沒那麼做?”李顧:“她當時死沒死我真不知道,我隻看見大家都倒下了,那時候真的沒想太多!”他越說越神色惶恐,語氣漸快,眼神亂瞟。周遊:“賀公公,停屍房裡的屍體,可有吞金自殺的痕跡?你們可能因為命門在腦部,沒往五臟廟裡瞧。我當日在停屍房也見過屍體,的確是沒有七竅流金的痕跡,但莊秦氏方才卻有,這你怎麼解釋?”李顧:“方才莊秦氏吞的應該是生金粉,她情急之下金粉噎喉導致生金入腦,當日那些宮女產婆卻不是這般的,她們喝的是茶,喝完茶便紛紛倒地不起,因此在下覺得,當日她們應當是服用了煮沸的金粉。”“照你這般說法,那凶手來此地究竟為何?”周旋適時發問。李顧:“我剛才說過的,給每一個倒在地上的死人腦中插針,隨後翻牆去了白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