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閣下跟我做事,為的是天下黎民,難不成黎民的事,也是不重要的事?”南海仙翁冷笑:“我所見到的世人,絕大多數為了柴米油鹽活到棺材裡,絕大多數人偏安一隅連江湖山河都不曾看到過。”他顫顫巍巍,喝了一口酒水,抹了兩下嘴巴。“管你是高官厚祿還是名垂青史,青燈古佛還是戰功赫赫,家長裡短還是光耀門楣,都是被無數前人看過活過的無聊活法,老夫今生殺人千員,老友送葬不計其數,已經看到他們萬事皆空的終點,為何我還要重蹈覆轍無聊的過一遍?”太子聞言微驚:“那閣下認為,你應該怎麼活?”“老夫如今所做,應當是從煩惱的此岸抵達解脫的彼岸,把彆人一生追求的終點,當做我一生追尋的起點。”說到此處,南海仙翁的眼神稍稍蒙上幾許迷惘。“可惜呀,老夫即便是悟出這般道理也已無用,畢竟老朽已老,再無青春年少,所以說更要把剩下的時間用在有用的事上,雖說老朽還是沒想出何事有用,但很明確不是太子所操盤之事。”雖說拒絕之意已經了然,但太子涼還是保持皇家氣度,拱手表示受教,言語滿溢尊重,沒有任何的尊大之感。“像閣下這般大徹大悟者,世上當有不少,隻不過皆是韶華白頭,看儘浮世蒼涼喜樂悲歡,大半隻腳踏進棺材板裡,才能明白這些道理,已經活過一生,才剛剛懂得如何去活。”南海仙翁聞之微微一笑:“這便是所謂的眾生皆苦,所以老夫今日不助太子,太子應當理解老夫。”他說完便走,太子起身相送,仙翁擺擺手臂下了箭樓,身形蕭索,人如老邁黃昏,風雪中靜靜出門,腳印被雪覆蓋,仿若從未來過。太子招呼眾人坐下,心中思索方才仙翁所言,不管聽不聽懂,皆是回味無窮。半晌後,太子似心有所悟,抬起頭衝大家微笑,笑容無比燦爛:“我是個俗人。”鴻武陵大笑陪襯,舉杯敬道:“我等何嘗不是哪?這很正常,有來有去,才是江湖。”李眠是最為木訥的一個:“南海仙翁真的就這般走了?”“這很無常,變幻莫測,才是人生。”太子抖起手腕喝了一杯酒。說完,太子看向遼東老三:“閣下算盤算完了嗎?你不信我能入主正宮,扳倒鄴王和溫侯俊?”遼東老三麵色愁苦:“這筆賬是算不出來的,閣下預期太高,風險成本太大,閣下連兵馬都沒有,靠什麼東山再起?”太子涼指指李眠:“將軍手中有一股勢力,乃金墉城殘部,可以為我驅策。”遼東老三手中快速打盤,口中念念有詞:“兵馬多少,武器裝備幾何?”“幾千而已,兵器不足四百,甲胄不足兩百。”太子涼全盤托出。李眠聞言焦急,剛想圓謊兩句,太子涼衝他擺手微笑:“不用瞞他。”遼東老三沉吟半晌後已有所盤算:“太子好氣魄,但我不看其他,我隻認錢財,你先給我錢財,我便任你驅策。”涼最喜好這種直言論價之人,當即開口:“這最簡單不過,你要多少?”“三成。”“我財產的三成?完全可以應允。”李眠聞言又急,鴻武陵也頗為訝異,北戎國太子的三成財富,著實是巨大的手筆,而太子涼能夠這般風輕雲淡的答應,也著實是氣度不凡。但是,遼東老三卻搖了搖腦袋,執拗的舉起三根手指:“我指的是整個北戎國國庫的三成!”此言一出,連太子亦微微頷首,不過轉瞬即恢複微笑:“先生若能助我,當然沒有問題!”他這般淡定從容,反倒是讓遼東老三舉棋不定:“我憑什麼相信你?就憑你曾經是北戎國太子?那不行,我隻認錢的。”太子取下手中白玉扳指拋給他,李眠見狀更覺驚恐,但太子卻依舊泰然處之:“開蒙年間琉璃采花雕龍白玉扳指,我父皇賞賜於我,世間僅此一枚,作為信物已然可抵三成國庫!”遼東老三呼吸驟然凝重,珍而重之的摩挲親吻,神色癲狂眼神放肆,眾人瞧看著他,卻久久都未恢複正常。過了盞茶時間,太子涼微微一笑:“我們可曾說定,以後為我驅策?”遼東老三無暇去看太子,嘴角喃喃:“驅策,驅策,隻要有錢,話都好說!”太子涼放聲大笑,回看李眠二人:“將軍,我有此三人,當可恢複往日勢力,你去城外把兵馬安置進來,我們可以開始了!”李眠熱血激昂,他雖不甚聽懂,但已經明白太子的野心之大根本不在北戎,他不把北戎州的三成國庫放在眼裡,那就隻能說明,他把這普天之下十九列國的野望給收入囊中了!不過,能夠讓太子甘願花費如此代價贍養的門客,遼東老三究竟有何般過人手段,倒是讓李眠大為好奇起來,不過眼下一切都為時尚早,也不急於這一時三刻。太子涼說完看了一眼鴻武陵:“鴻樓少主,在下說句實在話,你在我這裡作用不大,你爹是我朋友,你們家的鬆茸鱖魚我經常吃,因此此番你聽了這些,我也不曾介懷,想和我做事情便是錦上添花,但你要記住,你絕不是雪中送炭!”此話說得極為現實,甚至有些殘忍,但太子涼卻乾脆利落,絲毫不留情麵後路。鴻武陵灑然笑笑,滿口白牙閃爍:“太子既然用不到我,那我便回鴻樓喝酒去,我真的還挺忙的,我還要給南瑾小姐寫信哪!”太子涼聞言眉頭微挑:“溫侯俊的女兒?”鴻武陵知曉自己說漏了嘴,不過也沒有刻意回避:“不錯,那是我心愛的姑娘!”太子涼深深看他一眼,笑笑:“你走吧,祝你早日成功。”鴻武陵和太子作揖告彆,拿起鬆紋古劍翻身跳下了箭樓,遼東老三憂心道:“此人和大禮官之女有所瓜葛,且聽了我等談話,太子為何還要放他走?”太子涼渾不在意:“此人不是廟堂爭鬥之人,順手千楊擅長隱匿偷梁,暗中替我盯著他便好,他老爹背後有魁門勢力,我不宜與其撕破臉皮。”太子涼說罷便走,順手千楊和洛道聊客緊緊跟隨,遼東老三收起魚腸劍和算盤,跟李眠走在最後。李眠好奇的盯著魚腸劍發問:“世人常說取之有道,你取人錢財,是有道還是無道?”遼東老三:“有無皆可,我愛財如命,不看源頭。”李眠:“為何要這般貪戀錢財,可是有什麼隱憂?再說也不能愛財如命,命總比錢財貴些。”遼東老三對此話嗤之以鼻:“世人有的愛舞刀弄劍,有的愛詩詞歌賦,有的愛人生理想,為什麼不能愛金銀財寶?”遼東老三似乎對李覺的論調意見很大,話匣子一開便合不上了。“憑什麼說命比錢貴重?方才南海仙翁所言極是,到底是世人苟活一世庸庸碌碌重要,還是活一個為錢而生從未有過的命數更顯珍貴?世人大多愛財,像你這般傻瓜實在少數!”“既然世人都是愛財的,那如果我擁有了無儘的財富,就等於是擁有了世人都喜愛的東西,他們看到我有錢財,就會愛屋及烏的也喜歡我了!”“我總是覺得,既然活著就不能籍籍無名,來來去去沒人知道,自己爛在土裡被蟲子吃光身子,那不叫活著,但錢是個好東西,我比任何人都有錢都愛錢,大家永遠都不會忘了錢,也就永遠都不會忘了我了!”遼東老三說著這話,但眼神裡卻蘊含無儘悲傷,他說完便走,李眠看他的背影,感覺他似乎沒有方才初見時那般討厭了。確實,越是怕彆人遺忘的人,越是缺少和世界告彆的勇氣。過了良久,李眠搖頭哂笑:“想想倒也沒錯,不然我最好的朋友也不會是位道士了。”他沒有追問下去,畢竟人都是有故事的,特彆是江湖上的人,故事會更野味一些。而這故事,最好彆亂問。西梁城,一直都高高在上。黑色的城池趴在不渡江邊,好似逆鱗潛龍,盤踞在淵。江水之南,乃古山琅琊,風姿俊秀,天地鐘靈。琅琊山旁有一座覆滅的城池,死氣沉沉,正是金鏞。江水之北,有一處山隘橫亙天涯,號為渝門。渝門關外三十丈方尺,有靈山霧隱於雲間,正是不周山。時間回到三個月前,西梁曆一六二年,北戎曆鴻靈十三年九月二十一。不周山頂,葛行間的墳墓被重新修葺完好,立了牌坊,像模像樣。好似是真的有人死過一般香火鼎盛。墳邊站著一位小僧,光頭戒疤卻穿著青灰道袍,不倫不類,不成體統。默默地朝著墳墓念經禱告,每念一句經,便往墓碑前灑一把穀子。神色虔誠,態度恭敬。不遠處有一幢小道廬,塌了半邊矮身,用柴火遮掩補救,卻好似巍巍青鬆。看似弱不禁風薄如蟬翼,卻仿若生根發芽雷打不動。柴火錯雜間,道廬內景隱約可見。牆上掛著道法自然,牆下供奉三清上仙。門開,道童漸離背著行囊踱步出來,稚嫩臉龐上滿是執拗。回身望望屋內香火,三清像前剛起新煙。他抖抖背上竹匣,輕輕關上了道廬的緣門。門上褪了青漆,左右兩側各有一半太極。梁柱上一副對子,沒有門神,不興這套。左聯:一門之隔兩生輕薄三生叩首四方青雲驟右聯:四隻牛鼻三世浮沉兩半運道一念化三清橫批:糊塗難得漸離來到小僧跟前。小僧抬頭看他,微微一笑,笑容和光頭一樣燦爛。小僧:“你要去哪裡?可是要下山?山下的人又稀奇,又古怪!”漸離指指下方:“我要去紅塵大世,我想把師兄師父都找回來。管它什麼稀奇古怪,玄機,奧理,不足道也!”言罷,二人相視而笑,把葛道士的墳頭晾在了一旁。小僧笑了一會,表情暗淡下來:“我也想念師父了,按道理說我應該和你一同下山去尋的。不過我是佛家弟子,自從我入靈山伊始,我們師徒機緣便已斷絕。本來心想著沒有緣分,便無煩惱,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後來日子久了,又感覺無關好壞,但憑於心。”漸離看了一眼墓碑:“我師父雲遊天下,周遊師兄遊方尋他,周旋師兄拜入仕途。我想尋到師父,但卻不知方向。想尋到周遊師兄,亦是不知方向。”他微微歎了口氣:“隻有周旋師兄有跡可循,但即便是尋到了他,也不過是索然無味。我知道周旋師兄發心已亂,所謂周旋於廟堂之上者,便不能周遊於山水之間!”小僧點頭:“說的真好,那這山水之間的周遊,又要去何方山水去尋?”漸離搖頭苦笑:“周遊師兄之前和我說過一句話,以無根之念尋無根之源頭,便能得到無根之因果。我感覺這便是葛師父說的道法自然了,不過我還遠未企及那般境界。我所能做的不過是行走人間,我師父是葛者行間,我最起碼能做到遊山玩水。”漸離說完,轉身便走。小僧微微不忍,出聲喚他:“真就這般走了?”“多留無益,你多保重。”小道童說罷抖抖竹匣,將匣子頂上的遮陽紗抽出來蓋在頭上。手裡一根木棍,就這般搖搖晃晃的下了山頭。山上隻剩下了小僧,孤零零的坐在墓碑前。但墳塋也是空的,小僧離開了墳,靜靜走到道廬裡麵插上門閂。外麵沒有飄雪,他還可以禦寒。第二日,小僧換了門上的對聯。他本想跟著漸離一同下山,但每每鼓足勇氣,卻又心生茫然。猶猶豫豫中彷徨不定,日子倒是一天過了又一天。而門前柱子上,對聯的筆鋒卻深深嵌進了木屑裡,蓋過先前的字跡,也亂成了一團麻。上聯:佛不是道,佛取代道,不佛不道,沒有門道。下聯:佛本是道,佛亦有道,又佛又道,有點味道。橫批:知不知道。漸離是渾然不知這些的。他靜靜地走了七天,來到了不周山的半山腰。這裡剛好穿過雲層,下方山河遙然在望。不渡江好似一條碩大的慵懶蛟龍,睡在兩座大山之間。好似抱元守一,蘊含道理,卻又不明不白。“漸離,你說雲海之下,會有蛟龍躍出嗎?”想到周遊當日所言,漸離微微一笑,憨憨傻傻。忽的瞧見江水中腹的黑色城池,眉間一皺又發起愁來。身邊出現一隻黑色烏鴉,在漸離身旁徘徊兩圈,似乎是不喜其身上生氣,嗚咽著用力往下飛。小道童見狀也不耽擱,雙手握緊竹匣背帶,腳下賣幾分力氣,一路青煙淹沒在青山山麓之中。而那隻烏鴉,也毫不停歇的一路飛到了西梁城裡。西梁城是厚土中國第一大城池。西梁城主乃中國正主,四周十九列國國君皆向其俯首稱臣。定期繳納賦稅,歲歲朝貢殷勤。但凡有犯上作亂者,必會遭西梁懲戒,號令天下諸侯合力誅之。十九列國也有義務進西梁勤王,因此西梁創立至今,整體還算是風調雨順。雖談不上國泰民安,但好歹算是人丁興旺。西梁現任君主姓穆,穆家權傾天下,世道熙攘莫敢不從。道士周旋便是穆府門客,而他所侍奉的便是穆家二公子穆念花。西梁曆一六二年,北戎曆鴻靈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穆府內閣前方躬身站著一位老太監,鶴發童顏,皮膚吹彈可破,但眼眸已經晦暗見黃。除此之外不見光陰流轉,比賀華黎還要多幾分精神。此人,穆府南閣總管太監,呼延禮。呼延禮已經在此地候了兩個時辰了。照常理說此般時候,穆念花早已下了早朝歸來。現如今前堂滿是拜帖,俱都是得罪不起的各方巨擘。他急的滿頭大汗,卻無甚更好辦法。又等了一個時辰,穆念花風風火火歸來。依舊是濃豔的女子裝扮,但汗水微醺,妝容已微微花散。身後跟隨幾名魁梧將軍,皆是施滿甲胄,但卻沒有佩劍。呼延禮惶恐下拜,穆念花重重甩袖渾然不睬,徑自入了內閣高座。呼延禮低眉頷首躬身疊步跟隨,和一眾表情嚴肅的武將一同跪坐在穆念花階下。穆念花胸腔起伏不定,貌似是氣的不輕巧。身旁有一盞花茶,他抖手拾起,重重抿了一口。留下一抹唇紅,微微模糊,冒著絲縷寒氣。呼延禮諂媚發笑:“公子今兒上朝,可是遇著了什麼糟心事?”穆念花寒眉冷目,目視前方,嘴角嗡鳴:“你們且說說,北戎國到底哪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