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曆一六二年,北戎曆鴻靈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入宮第三日,鈺璟宮前站了一群人。比往日的市井群眾不同,這群人很安靜。周遊站在人群前麵,已然恢複往日慵懶神色,身邊跟著靈瑜,靈瑜抱著酒保。靈瑜:“他們為何都不說話?”周遊:“他們是朝廷命官,朝廷命官是不能隨意說話的,他們怕說錯話。一旦說錯話,就會有性命之憂,所以叫命官,命在官在,官亡命亡,所有人都這樣,他們是有編製的,這你應該比我清楚,有編製的拿命去做的官,簡稱朝廷命官。”靈瑜嘟嘴皺眉,伸手指指前方:“這人躺在這裡怎麼了?”她所指之人正安靜躺在鈺璟宮前的白玉石階上,白衣染血,虎口崩裂,麵容驚恐僵直,身形七扭八歪,七尺青鋒插在風裡,寒杏紅花落滿全身,正是殺人書生文般若!“好一副陽春白雪!”靈瑜感歎道。“應當是白雪紅梅。”周遊糾正他。周旋也赫然在列,伴著賀華黎站在一旁,麵容陰翳深沉,老太監卻悲戚愁苦。周旋指指地上人:“殺人書生被人殺,師兄你不想說點什麼嗎?”周遊:“他還有氣息,並未死絕,無大礙的。”的確,此時的文般若還在喘氣,隻不過氣若遊絲,仿若未聞。賀華黎:“文郎在江湖上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此番遭遇毒手,能絕處逢生已是榮幸之至,太醫馬上趕來,各位切莫妄動,若是傷了筋脈氣海,這人便要不得了。”周旋:“我方才探視了一遍宮內,百裡太後屍身仍在,沒有任何異象,反倒是文郎足跡處處皆是,門口侍衛被文郎所殺,但行凶文郎者毫無印跡留下。”“全是廢話,乾乾巴巴。”周遊打了個哈欠。“師兄既然這麼說,那敢問昨夜師兄身在何處,文郎出事的時辰你又在何方?”周旋質問他,靈瑜亦是聞言側目,這也是她心中想問,但這青衫道士仿若變了個人,昨夜飛簷上那個啼哭少年郎,貌似和眼前這個慵懶隨意的家夥無甚關係。周遊聞言並不理睬,他排眾而出,走到文般若身邊蹲下身子,並指號脈,嘴角念念有詞:“文郎驚嚇過度,夜晚寒氣棲身,關節僵化,肝氣不足,給他服些歸脾湯,內加蘆根黃連一起服下,他吐血是因為急火攻心,有卒中預兆,最好再麝香配牛黃,川芎配當歸,補其虛弱。”“至於虎口崩裂乃持劍受阻所致,昨夜應當是有過短兵相見,但凶手並未刺殺功成,文郎體表無礙,沒有致命外傷,按我所說應當性命無憂。”“根據寒氣侵襲程度瞧看,在此地至少超過四個時辰,也就是說,案發時間應當在寅時初期,我再看看那兩名侍衛。”周遊站起身來,滿場已然是嘖嘖稱讚,周旋麵目陰翳,看著周遊默然不語。周遊來到死掉的侍衛身前,俯身瞧看半晌道:“皆是被文郎軟劍所殺,傷口辨認無誤,死者頭發變長,說明死後已過三個時辰,等等。”他掀開死者身上衣角,觀察半晌後搖了搖頭。“他渾身已然屍僵,皮膚呈青灰色,皮下血液淤積,說明死亡時間往前再推送三個小時,這般算下來,應當是距今五到六個時辰,處在醜時末期,符合案情現狀。”他直起身子,找了塊乾淨白布仔細擦手:“因此,可以推斷是文郎殺此二人在先,這裡是百裡太後遺體所在,定然不能擅闖,但文郎武斷專行,因此殺人入內,隨後自己受難,在寅時初期,中間相隔一個時辰左右,合情合理。”在場文武儘皆啞然失色:“哪裡來的青衣道士,光靠看相便瞧出這般多?”靈瑜衝四周直吐舌頭:“虧你們還叫朝廷命官,命數絲毫都不會瞧看。”她把下巴放在大酒保頭上,大酒保吧嗒著嘴,一臉鄙夷的看著這群厚祿高官。周遊笑笑:“他們隻會看懂活人的命,從不去想死人會有何般硬氣,更遑論這半死不活之人的煎熬折磨。”又過了盞茶時間,太醫趕到,號脈看診,和周遊所言一般無二,周遊灑然笑笑,衝賀華黎說道:“賀公公,等文郎醒轉過來,我們再詢問他昨夜細節,回溯到太後的案子,當日百裡太後案發時,宮闈外除了鄴王三人,應當還有幾名在場者,請安排我去見他們,在下要一一進行審問!”他說完便走,沒走幾步轉過身來:“司馬種道也算上,我一並要審!”靈瑜緊緊追隨道士青衫,今日淩晨之會,周遊再次展露頭角,靈瑜心情大好,連呼喚周遊的稱謂都親切了幾分,隻留下賀華黎和周旋悶悶不樂,暗暗交心。賀華黎看了一眼周旋:“你這位師兄究竟是什麼來路?醫道著實高深莫測,他斷案手法亦是老辣嫻熟,這又是何處學來的能耐?”周旋搖搖頭:“家師總說其不務正業,家師喜好收藏書典,我這位師兄從不喜道經修行,整日於藏經閣中肆意妄為,看東西東拚西湊,做事情邪門歪道,渾然不講規矩,終日變幻莫測。這麼多年以來,他好像做什麼都是這般樣子,至於斷案手段,不是我不想說,我已經懶得說了。”回說周遊這邊,二人走走停停,靈瑜身份顯赫,一路無人敢阻,就這般晃晃悠悠,一路走到了雲巔山路。三千琉璃大道就在眼前不遠處,再往上走便是長樂仙宮,隻不過那裡已然是死寂沉沉,和此地霧靄一般濃墨重彩,看不見塵世蒼茫,也找不出喜樂哀傷。二人坐在懸崖邊上,雙腳在雲海中晃蕩,好似在沐浴牛奶熱湯。靈瑜:“小毛道,你這般有手段,本郡主帶著你也倍有牌麵!本來以為你和其他牛鼻子一樣本領卑微隻會吹噓,誰成想通達學問,機靈得很哩!”周遊:“與其說我學識淵博,不若說這紅塵大世早已沒了學問,你若是細細體會便會發覺,如今這世道少了讀書人,最起碼在北戎國是這般模樣,亂世出英雄,出不了儒生聖賢。”他想起一路上所見所聞,又輕輕歎了口氣。“我在山中觀《道藏》所言,五千年前天外神石隕落,厚土中國處處生蓮,人類開始刀耕火種,但終日仍舊是茹毛飲血,天天考慮生死存亡,當然沒有禮法傳承一說。現如今的北戎國,便好比五千年前的亂世初生,綱常禮記崩壞,帝後皆隕,暗流湧動,比那個時候更壞幾分。”“為何這般說道?”靈瑜抱膝托腮,表情可愛玲瓏。“因為如今的亂世,比鴻蒙初開的亂世,多了一種不可測的可怕東西,這種東西叫人心。”他說完看看靈瑜,靈瑜的眼睛清明澄澈,沒有絲毫惑亂的苗根,這雙眼睛周遊在不周山上瞧見過,道童漸離就是這般模樣。天真無邪雖說世上比較稀少,但總歸還是有的,靈瑜雖古靈精怪,但瞳仁是騙不了人的,他忍不住輕輕抬起手臂,輕撫了一下靈瑜的頭。“說到這裡我也說說你,你還是個孩子,還總想著當太子妃,雖說不是邪念,但總歸是再大些才好。”靈瑜羞紅了臉,不知是被道士扶額還是因為方才的話:“人總該有些理想,特彆是理想並非遙不可及的時候。”周遊被這話說的愣住,他沒想過靈瑜會這般說,不過轉念一想也隨即釋然,靈瑜的身份他是知道的,郡主配太子,的確是登對,隻是這道理明明通順,心思卻反而凝重起來,至於凝重的因果,他自己反倒是說不出所以然了。當下看著靈瑜,他隻會脫口喃喃:“說得真好。”靈瑜:“你還是說說,為何如今沒了書生?”周遊回過神來:“五千年前,無知的野蠻人想要著書立說,想要傳承延綿,五千年後,有知的讀書人故意丟下書本,扛起刀槍劍戟,想要野蠻求生。你帶了筆墨了嗎?好久沒寫詩了,想寫一首,我的竹匣裡有竹簡,不過連同我的老馬都被留在了陵陽城裡。”靈瑜搖搖頭:“四周這般多的寒杏,折下枝頭,畫沙即可。”周遊聞言笑笑:“這倒是窮書生的做派。”說罷,果真於崖邊折下柳條,握在手中,看向下方城景:“你自幼長在宮裡,是否知曉為何陵陽皇宮要修築的這般高聳?陵陽城中皇室依山而建,這座山可有來曆傳說?”靈瑜搖頭:“我生來便是這般模樣,早已見怪不怪。我也勸你彆亂寫文章,此乃紫禁宮廷,不能隨意亂說。”“那便巧了,今日我這遊方道士,便要做這亙古以來第一個亂紀者。”周遊說完,提筆抖手,青衫輾轉騰挪,地上沙石亂飛,沒有揮毫展卷,卻自帶幾抹野趣風味。靈瑜素手托腮,身上鈴鐺叮當作響,看著這道士洋洋灑灑,喘著大氣寫完了一整首詩。周遊擲筆擦汗,微微驚訝:“這天地筆墨,著實是體力粗活。”靈瑜湊上前去瞧看,那詩句字跡清秀,卻處處透發昂然恢弘,詩曰:陵陽紅頂撥雲暗,龍鳳落巢鳥獸散。天下寒士苦求劍,四海文章絕息歎。靈瑜看完詩句,道士已經走遠,她抱起胖狗緊追,嘴上呼呼帶喘:“小毛道,你又要去哪裡?”周遊負手前行,青衫如浮雲悸動:“找個有鴿子的地方,寫一封飛鴿傳書給一個傻子。”“我幫你叫個送信太保,豈不是更為穩妥?”靈瑜笑著不解。“不勞姑娘了,我那傻子朋友,喜歡吃烤乳鴿。”靈瑜捂嘴淺笑,跟上道士,有說有笑,此時天色尚早,二人怡然自得,往淑刑院迤邐前行。淑刑院是賀華黎指定的審訊之所,而在二人離開一個時辰後,果然有一隻信鴿飛下了山崖,賣力的朝著雲霧之下滑落,最後來到一位繡花將軍手上方才止歇。繡花將軍拆信瞧看,信中隻有一個字:來。抖手送信入火灶,白鴿拔毛燙過,清除內臟,下鍋烹炸,煎至金黃撈出,掛漿勾芡,施以調料,三壇女兒小燒,大馬金刀跨坐在箭樓上,吃肉喝酒,吃完發呆,然後繼續喝酒。將進酒,杯莫停。這裡是大海潮生閣的後堂院落,竟然彆有洞天,校場射靶,演武擂台,應有儘有。李眠已經在這裡待了幾天了,八步趕蟬把他帶來後便沒了蹤影,太子也沒來,但八步趕蟬說過他會來,李眠視兄長如父,因此便留下來等。這不是他第一次等一個人了,因此絲毫不感寂寞,甚至於說很有經驗。未過多時,箭樓下來了一個人,二八年紀,麵容姣好,五官比女子還要精致幾分,長發及腰且均編長辮,月白長袍配登雲履,淡淡藍色絲綢在衣角描摹成線,手握一柄鬆紋古劍,竟然是消失許久的鴻樓少主鴻武陵。鴻武陵乍見李眠便辨識出來,當即拱手見禮道:“閣下也是來此閣看書的?”李眠醉眼迷離:“你看我像是讀書人嗎?”鴻武陵搖頭:“我不知道,當世讀書人太少,我見得也不多,沒辦法觸類旁通。”李眠笑笑,指指門外:“那現在外麵街上,都是一些什麼樣的人?”鴻武陵指指李眠,又指指自身:“你這般模樣的人,和我這般模樣的人。”“原來是窮人和富人。”李眠說著醉話,鴻武陵卻搖搖頭糾正道:“是不讀書的廟堂客,和讀閒書的江湖人。”李眠醉眼迷離,微笑著似乎聽出一些意味,鴻武陵又往前走了幾步,拱手道:“閣下在此地做什麼?”這話問的李眠微微悵然,他忽然間發覺,自己好似真的是百無聊賴,晃晃腦袋張開口,語調裡微微有些許的敷衍:“暫且無事,思考一些事情。”“什麼事?”李眠:“想想我這身繡花戰袍,為何偏偏隻剩下這最後一朵空缺的花,我若記得沒錯,你是那鴻樓少主吧,鴻公子我且問你,這紅塵大世裡的第一朵花,是如何開遍厚土中國的?問我這個問題的道長你也見過,隻不過我的道長啊,至今還未有歸期。”鴻武陵:“那便不要多想,此等問題,不會真有答案。”李眠搖頭:“我一定要繼續想下去,因為曾經道長說過,人不歸來,就一直想。”人不回來,要一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