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曆一六二年,北戎曆鴻靈十三年十二月十九。周遊坐在刑場院樓的飛簷上,雙手手指交叉托住下巴,雙肘拄在膝蓋青衫上,望著下方死囚的遭遇,看了好久好久。直到一個聲音在下麵喚他,他低頭一看,是一位青年太監:“這位道長,這裡是不準許往上爬的,您快些下來!”“讓我坐會吧,這裡坐著有氣質。”周遊沒去看他。太監:“這位道長,旁邊後牆有一張梯子,是不是你從我們那裡偷出來的?”周遊:“這樓宇實在是高,不爬梯子我上不來啊!”太監:“您彆讓奴才難做,還是趕快下來為好,一會讓賀公公瞧見了,咱家就要進淑刑院了!”周遊一臉誠懇:“我真的很理解你,但也請你理解理解我,我是個不會武功的道士。爬上來實屬不易,已經花光了力氣,腿麻了,下不去!”太監聞言麵色愁苦,還想說話,靈瑜突然出現在身邊,太監識得靈瑜身份,當即作揖行禮,靈瑜似乎頗有不快,將太監嗬斥離開,隨即叉著蠻腰,氣鼓鼓的朝上方瞧看。“臭道士,你是不是故意丟掉我?”周遊從上方喊話:“姑娘這是哪裡話,我心有案情,不能有分心雜念。”靈瑜嬌聲冷哼:“分明就是你想不帶我玩,也不帶大酒保玩!”周遊聞言,朝靈瑜四周瞧瞧,果然發現一隻圓滾胖狗在蒙頭大睡,嘴角流著涎水,鼻子每次呼吸,都均勻的打出一個透明大泡。“酒保又胖了些,也不知我家小兮現在如何了。”他又開始想自己的貓,靈瑜拍拍富有彈性的胸脯道:“你的貓我已和賀伯伯打過招呼,案情水落石出之前,絕對性命無恙!”說話間,這紫衣少女已爬著梯子上了樓頂飛簷,和周遊坐在一起,跟他擺一樣的姿勢。這讓周遊稍稍有些開心。靈瑜美眸靈動,她看看下方,知曉正在進行一場死亡儀式。她什麼都不問,靈瑜是聰明姑娘,知道什麼不該問,她從未見過周遊這般,因而也不說話,安靜的在他身邊靜坐,悄悄看著場中發生的事情。場中的死囚還在據理力爭,但無論他說什麼,都已然是垂死掙紮。死囚:“我隻是想問,這大北戎國的法律,還有沒有算數的時候!難不成說隻有對應該算數的人法律才算數嗎!難不成說北戎國法律隻對你們這些人才奏效了是嗎!”這話質問的擲地有聲,賀華黎麵色冷漠毫無情感,昂著頭喃喃道:“我們是什麼人,你心中可明白?”死囚冷哼:“不管你們是誰,反正不是黎民百姓!”賀華黎不想多言,朝著刑官擺擺手,示意直接讓文郎開始行刑,死囚朝天大吼:“大戎法律還差我十四天的陽壽,這十四天憑什麼要任人宰割!”上方周遊聽聞此話,渾身劇烈一震!文般若手指輕彈,死囚應聲而倒,簡單抽搐兩下便沒了動靜,血花從腦部細孔溢出,在頭顱邊上開出一圈漣漪,豔若紅梅,觸目驚心。他收劍回鞘,冷漠傲然俯視地上的死者:“你十四天的命,在我的眼裡隻是累贅!”此話說完,他抬頭看向屋簷上的周遊,邪魅一笑,白衣如雪:“道長,我覺得接下來可以驗屍了,在下剛為你殺的,熱乎的,很新鮮!”周遊眼眶微紅,他不是沒見過死人,隻是這個是因他諫議而死的人,他第一次感覺有些手足無措:“文郎,他還有十四天的命活,我們都沒權利剝奪。”文般若凝視劍上滑落的血珠,表情裡除了冷漠無情,還有一股盛氣淩人的威壓嘲諷:“還是如之前所說,你救不了廟堂,也改變不了江湖。”周遊微微輕歎:“正如我當日於蠶洞中驚醒,身邊百姓儘皆受戮,罪魁禍首卻逍遙法外!”此話說完,周遊看向周旋,周旋輕聲冷哼,黑袍獵獵作響。“師兄,彆總往師弟身上潑臟水,我隻是路過撿了你的劍,凶手究竟是誰,我根本不清楚的,你是講證據的人,等你有了證據,我們再討論此事,眼下大局為重,你還是下來看看這傷口為好!”靈瑜從旁聽的直做鬼臉,吐著舌頭衝空氣裡揮拳:“臭周遊雖說不積口德,最起碼還實話實說,你這牛鼻子天天拿家國大義壓人,簡直是再虛偽不過!”周遊:“姑娘,你罵他還是用名字吧,我也是牛鼻子,我們這行業就業率低,是典型的弱勢群體,需要一定的階級群眾關懷。”周旋已打探出靈瑜身份,聞言也不敢頂撞,悻悻然撫弄琴弦,但眼神裡已積滿怨毒。二人說話間,周遊已經順梯子下到了院中,賀華黎命小黃門把屍體清理乾淨,重新抬回來給周遊瞧看,周遊仔細分辨半晌,幽幽歎氣道:“誤會文郎了,那些宮女產婆不是軟劍所傷。”“如此一來,應該是天樞彗星針沒錯了!”文般若一副了然神色。“且慢,天樞彗星針雖有嫌疑,但還是要具體查驗過後方可。”周遊出言攔阻,文般若聞言哂笑:“道長的意思是再殺一人查驗?”青衫道士聞言踟躇,再次攸關生死,他也難以開口。文般若:“我也不想過於為難道長,這屍身留著,你叫魁門中人進宮,就用此死囚試驗便好。”周遊聞言拱手,但表情依舊毫無喜悅。這也實屬正常,畢竟少死人和不死人是兩回事。既然有了悲傷,那便不分輕重,因為悲傷這種東西,不論程度如何,都是痛。“依文某多年江湖經驗,當日那些宮女身上傷口,除了天樞彗星針外,真不曉得何般暗器會有此手段,況且此針我也中過,入肉即化,為此我剮掉一大塊腿肉方才保住性命,道長是聰明人,即便查出是魁門所為,受難的是太子涼,和道長無關,沒必要硬生生幫其死撐到底。”殺人書生少見的好言勸諫,但周遊還是搖搖頭並不領受。“我從未懷疑文掌門的江湖閱曆,隻是證據就是證據,真相就是真相,該走的程序一個都不能少,我會讓魁門的人進宮,畢竟你所認為的江湖,和彆人所見的江湖,不一定是同一個地方,人人心中都有江湖,江湖千麵,千麵江湖。”周遊說完便走,周旋來到文般若身邊,眼神陰翳:“真的要讓魁門染指宮廷?”文般若:“無妨,我和魁門打交道多年,他們為人篤信,不會捏造黑白。”“為人篤信,那不就是傻嗎?”“是啊,魁門的人,就是江湖中僅存的一幫傻子了。”第二日的夜晚,風不冷冽,花自飄零,寒杏初綻,落滿皇城。周遊一個人坐在宮殿飛簷上,腳下不知是哪處殿宇,一眼望去琉璃瓦片層層疊疊,看不見街上的百姓人家,隻有他一個人在這裡,仿若進入另一個紅塵大世。他頭上是一輪圓潤碩大的月亮,連貫天地般溢滿周遊的眼睛,他看不見星星,隻有一抹黑色螢蟲般的身影,在月亮底下渺小不堪。不知過了多久,靈瑜帶著大酒保來尋他,站在宮殿下朝上呼喚,但周遊卻恍若未聞。靈瑜氣鼓鼓的爬上宮頂,周遊不去看她,靜靜地望著靈山的方向發呆。“為什麼不下去?”她問他。周遊看她一眼:“下去了我能去哪裡?”“跟我回家,總比在這裡受凍挨餓強些,還有我不是掛心你,我是掛心太子,你若是有三長兩短,太子的冤屈便說不清了。”她這話言辭懇切,能聽出來確實是心係太子,隻不過周遊總感覺不大舒坦。“我不餓,也不冷,勞姑娘掛心了。再說我沒有三長兩短,隻有人窮誌短,姑娘不必擔憂,姑娘你還是下去吧,你看下麵的人三三兩兩,比咱們在這裡說長道短有趣多了,話說你人上來了,大酒保為何沒抱上來?”“它恐高的,活到現在成功登頂的隻有飯桌,我們不說貓狗,你在想什麼?”靈瑜把話柄又轉給了他。“想一個人,今日因我而死的那位囚犯,是我提議的驗證傷口,很多人都和我說這不怪我,但我心有自責,我師父以前告訴過我,我隻要未動殺念,自然算不得惡。世間諸遭事端皆是一念即起,事出有因,因果報應,屢試不爽。”靈瑜輕拍其肩頭,聲音儘量溫婉:“真的不怪你的,彆多想了。”周遊固執的搖頭:“但那個死囚說的沒錯,他還有十四天的命活,我沒權利剝奪,我應該遭受天譴,但老天卻和我一樣半睜眼皮。我來此城之前,於蠶洞中遭人襲殺,金墉城隨行百姓儘皆亡命,唯獨我苟活於世,我認為我本已看透生死炎涼,奈何卻懂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那就是越是看破生死,越是懂得悲傷要用力一些。”周遊說完便抱住臉孔,將頭俯在雙臂內靜靜哭泣,靈瑜驚愕:“你在乾什麼?”“悲傷。”靈瑜不知該如何勸慰,轉身跑下梯子取了大紅猩猩氈來,再來到宮殿頂上,青衫道士還在哭,身體抖動的越來越厲害,她從未見他這般模樣,雖說相識時間不長,但總覺得眼前這個人,不應當是眼前這般模樣。但此時的周遊,就是這般模樣。靈瑜在一旁陪著他,她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下方的大酒保已經酣睡,鼾聲綿延不絕傳到了耳朵邊上。她將大紅猩猩氈披在周遊背上,此時她忽然發現,她一直在忽略一件事情,這位神機妙算的老成道士,其實隻是一位飽經滄桑的它鄉少年。月亮還是那麼大,大到有些許的空洞寂寥,月亮下的少女在靜靜地發呆,不曉得心裡在想什麼事情,旁邊的青衫道士嗚咽出聲,但月亮不懂世人的悲傷,在碩大的月亮下,有位少年哭的分外淒涼。但是,周遊哭到一半便突然不哭了,他站起身子,跑到後麵梯子旁快步下了殿宇,靈瑜不曉得他怎麼了,隻聽見下方大酒保在嚎啕亂叫,她一時間心亂如麻,緊跟腳步衝了下去。下到下方人已不見蹤影,隻剩下一隻被驚嚇過度的胖狗,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靈瑜上前抱它,大酒保卻不識主人,齜牙咧嘴險些反咬一口,靈瑜見狀驚愕,但事情生的突然,四周一片死寂,到處漆黑一片,哪裡再尋道士蹤影!“大酒保,你到底怎麼了?”大酒保凝神戒備,躲在角落裡久久不敢出來。靈瑜:“那個道士去哪裡了,你瞧見了沒有?”大酒保聽聞此話叫的更加厲害,靈瑜無奈,夜越來越深,她也有些害怕,腳下不敢安穩,眨眼間也不曉得跑到何處去了,原地隻剩下大酒保,嚎叫兩聲後也邁開雙腿,撒丫子跟了上去。狗叫聲傳到風裡,輕飄飄的,逐漸彌散,但這個夜晚,怪事還遠遠沒完。不遠處的一處宮牆角落裡,一個白色身影隱隱走了出來,正是文般若。他將背後長劍緊了緊,靜靜地進了麵前的宮殿,宮殿裡沒有燭火,殿門口躺著兩名守夜侍衛,身體已經涼透了,安靜的有些不像樣子。文般若打開一隻火折子,邁步在宮殿裡緩行,這殿宇落滿灰塵,香火味道很重,腳下是厚厚的灰燼,不時會閃過一抹白綾,就這般從偏殿走到正殿,旋即見到了一口滿是浮雕的木棺!文般若笑著來到棺材麵前,不理會上麵撰寫何種銘文,擎劍便刺那縫隙,轟隆一聲,棺蓋滑落。裡麵四對人形燈盞,四角矗立,皆是宮女托盤跪坐姿勢,臉孔朝向中央,眼白碩大沒有黑眸,居中一具白皙女屍,麵容蒼白無血,腹部微微隆起,穿著鳳宮錦袍,正是當日死去的百裡太後!由於百裡太後死因未名,一直被安葬此處未曾出殯,所蓋棺槨也沒有加封棺秘銀,文般若將長劍卸下放在一邊,把火折子放在棺材邊緣,隨即負手而立抿起嘴角。外麵月明星稀,宮殿匾額上暗流湧動,隱隱透出三個古著篆字:鈺璟宮!文般若俯下身子,雙手支撐在棺材邊緣,鼻尖和百裡太後相隔寸許,眼睛凝視半晌,隨即邪魅一笑:“素聞百裡太後風韻猶存,今日得見方知世人所言猶有過謙,此等佳麗良眷隻應天上享有,豈容紫宸那耄耋老鬼貽害紅顏!”他幽幽歎氣,將眉目貼的更近一些,百裡太後的嘴唇淒厲紅豔,文般若心中有鬼,喉間嗡鳴發甜,額間大汗淋漓,但眼神卻愈發狂放不羈!終於,他吻上了百裡太後的唇,誰知下一秒卻如觸電般火速彈開,整個人跌跌撞撞的碰翻了棺材的蓋子,白衣如雪卻在此刻顯得無力蒼白!他渾然無往日鯤鵬姿態,踉踉蹌蹌往宮外慌亂爬行,他連劍都握不穩當了,外麵卻月華正盛,白色的月光在鈺璟宮前的空地上吐露出煉乳般的留白。文般若跑到月光下麵,好似半倚月梢的醉翁俠客,他的表情是那般扭曲驚恐,在無人的宮殿外顯得是那般故弄玄虛。“為什麼......為什麼會是溫的!”話音未落,宮殿深處百裡太後的棺材上,那隻火折子應聲而倒,隨即一隻略顯蒼白的手緩緩將其扶正,一個身影慢慢從棺材裡坐了起來,背部好似灌鉛般挺得筆直,脖頸毫無自然弧度,乍一移動,發出陣陣嘎嘣脆響!她緩緩扭著頭,身體不動,麵部看向殿外的文般若,緩緩微笑,嘴角含春!嘎嘣,嘎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