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欽州一動不動,不是不痛,但也沒有痛到值得他齜牙咧嘴,最痛的時候在媽媽離開時已經經曆過了,其他一切都不值一提。他依然神色不動地看著趙承德,倒是趙承德還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到他能蠢到這種地步,明知道危險卻不會躲。但趙承德是什麼人,他對趙欽州但凡還有一點小時候那種疼愛,這些年也就不會拿他當個出氣筒。他當然知道這碗麵淋下去會是什麼結果,卻絕不會因此覺得自己做得不對。刹那間的愣神過後又是暴起的怒火,趙承德直接將嘴裡的煙蒂吐到趙欽州臉上,破口大罵:“滾,滾出去,老子看你這副死人臉就晦氣!”趙欽州還是一言不發,又看了趙承德一眼,彎腰蹲到地上,把撒了一地的麵條收到碗裡,然而那些湯汁已經被吸進水泥地板裡,洇出好大一塊,拖布來回擦拭也隻能擦掉一部分油漬。趙承德受不了趙欽州在眼前晃,罵罵咧咧地起身連人帶拖把踢出房間,接著甩上了門。沒有趙承德的客廳才像又回到了人間,趙欽州回到沙發邊坐下,長長鬆了口氣,卻又被左手臂上熱辣辣的痛感刺得皺眉。慢慢捋起衣服袖子,果然看到從手肘上方一點直到手背都被燙得發紅,最嚴重的地方已經起了幾個透亮的泡。趙欽州用手指壓了壓那個鼓得最大的泡,心裡竟還慶幸自己運氣不錯,他習慣一年四季都長衣長褲裹身,多虧這樣,不然這手估計要被燙熟了。家裡原本有護理燙傷的藥,搬家時被趙承德連著醫藥箱子一起丟掉了,因為那些藥大多是媽媽為趙欽州準備的,他心裡有恨,自然要拿這些東西撒氣。用涼水簡單衝洗了傷處,趙欽州就沒再管它了,相比手上這點痛,他寧願抓緊最後的一兩個小時打個盹兒,而不想耽誤隔天的生意。燙傷帶來的不便集中在頭兩天,因為要上下搬貨,每一次抬手都不可避免扯到衣服,布料摩挲燙傷處的疼痛總能讓他瞬間頭腦“清明”。即便如常開市,這兩天生意卻意外地有些冷淡,畢竟天氣還算好,風和日麗,市場裡的人也不見少。趙欽州坐在塑料椅上望著麵前來來往往的人走神,他這兩天因為手痛沒開直播,就連起身吆喝這樣的打算也放棄了,他真不是那塊料,跟自己較勁兒還是喊不出口,大概這便是生意冷淡的根源。手機在菜堆旁邊的案板上亮起來,視線掃過去,心臟不可抑製地揪了一下,記不清多少天了,這個號碼都沒有再響起,還以為終於可以不再受其乾擾。手機還在震動,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停,但這是徒勞,趙欽州不希望對方浪費時間,到底伸手將來電摁掉了。幾乎是習慣性地想象裴展光火的樣子,不知為什麼,趙欽州竟沒忍住勾了勾嘴角,但這是不應該的,明明心裡並不覺得此刻值得一笑。就這樣好了,原本就該這樣,在造成更深的傷害前,狠狠心拒絕這份說不清緣由的善意和關心對誰都好。趙欽州把手機緊緊攥進手裡,接受和放棄都不容易,遺忘更是,但他同樣記得趙晉州說的那些話,媽媽遭遇的或許不是意外,隻是他們還沒有找到證據。有人過來買菜,趙欽州收起心思起身,對方是個跟媽媽差不多年紀的阿姨,麵生,但跟其他阿姨一樣熟諳買菜的竅門。“你這菜不是昨天剩下的吧,看這葉子有點蔫,便宜點吧,便宜我多買點。”“小蔥怎麼賣?可惜我要不了多少,就開個湯,要不小夥子送我兩棵吧?生意常來常往是不是?”趙欽州感冒未愈,加上手上的燙傷有些發炎引起發燒,他這僅剩的聽力也變得尤其飄渺,對顧客的詢價隻靠他懂的一點唇語。剩菜肯定不是的,菜市場有菜市場的規矩,彆人遵不遵守他不知道,趙家的菜攤子從爸媽開業以來就沒賣過不宜隔夜的菜。至於送蔥,這也是媽媽留下的傳統,三兩棵蔥幾半蒜也吃不了多大虧,客人高興還能回頭多多光顧。趙欽州話少,動作也算不上利索,但給客人的菜絕對足秤,還有意多給一點。十幾塊錢的生意,已經是這個早上為數不多的一筆收入,趙欽州感激地露出笑來,目送客人滿意走開。手機再次響起,因為猜到是誰,趙欽州這次倒沒什麼情緒起伏,依舊不緊不慢將菜垛碼好,直到回到椅子上坐下,見手機響得不依不饒才不得不拿出來。手機上的號碼卻不是料想中的裴展,而是姚樂樂。趙欽州愣了愣,雖然明白姚樂樂這個電話多半跟裴展有關,不然也不會前後腳打過來,他卻還是無法像對裴展那樣狠下心置之不理。姚樂樂終究是那個在他以為一輩子都不可能有朋友的時候,主動朝他伸出手來跟他說要和他做朋友的人,就因為這個,趙欽州自認但凡她有什麼要求他都說不出一個不字,何況隻是她的電話。“喂,樂樂?”趙欽州張嘴時竟有些不習慣,太久了,太久沒有這樣平常地跟一個人說過話,以至於他的聲音沙啞之外竟有些發顫。姚樂樂倒是一如既往地語調輕快熱絡,一點不像他們之間其實已經有段時間沒聯係了。“小可愛,是我!再不接電話我都準備直接去找你了,不過你還是像我知道的那樣乖哦,沒讓姐姐失望。”姚樂樂笑著,話多得甚至不給人插嘴的機會,“你在哪?能抽空出來喝杯東西嗎?好久不見你怪想的……”趙欽州把手機從耳朵邊拿下來,壓得太用力耳朵都木了,然而姚樂樂的要求卻讓他心虛。見麵?可是媽媽走了,他還有什麼資格跟她見麵?他現在是戴罪之身,對家有罪,守著菜攤掙錢養家才是他該做的事。姚樂樂還在說著什麼,趙欽州沒聽,隻是對著亮起的屏幕發呆,又有些自嘲,剛才才以為自己拒絕不了姚樂樂任何要求,現在卻連電話都不敢聽。屏幕終於暗下去,他卻並沒有覺得更輕鬆,心裡反而生出一股密密麻麻的疼痛,而這正是他該得的,沒有朋友,永遠都不可能再有朋友。胡思亂想再次被手機收進的短信打斷,是姚樂樂發過來的,很短的一句話,帶著她一貫不容忍拒絕的強勢。“商業街老地方等,不見不散。”趙欽州想回絕,打了幾個字又覺得不合適,可是去赴約似乎更不合適,左思右想,一時心緒不寧,連頭都跟著痛起來。姚樂樂還算了解趙欽州的性格,沒多久又發來信息,說她隻等半個小時,不見人就來市場。趙欽州自然不願姚樂樂再往市場裡跑,她上次來時的情形還曆曆在目,媽媽那次表現出來的歡喜欣慰他絲毫不敢回想,況且市場裡空氣沉悶汙濁,熟人間玩笑無度,並不適合姚樂樂再三光顧。把菜攤拜托給隔壁攤的老板夫婦,又去衛生間簡單收拾自己,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衣服還是慣穿的那些,人也還是毫無生氣的那個,他不過是想洗去一點晦氣,以免給姚樂樂也帶來不幸。商業街一年四季都行人如織,各家店鋪裡的音樂隻恨不得蓋過彆家,衣服首飾甜點飲品,無一不散發出招攬客人的甜膩香氛。距離上一次來這裡好像已經很久,那次他在這裡認識姚樂樂,也是在這裡見到另一個人。趙欽州突然停下腳步,引起身邊路過的人紛紛側目,他低頭閉目,抬手按按心口,深吸一口氣,似乎這樣才能鼓起繼續前進的勇氣。飲品店就在麵前不遠,趙欽州隔著一條街,已經看到坐在原來那個位置的姚樂樂,她好像沒什麼變化,長頭發大墨鏡,靠在椅子上玩手機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氣勢。她對麵沒有人,旁邊的座位也空著,店裡其他顧客倒不多,能看到的都是陌生麵孔。說不上高興還是失落,趙欽州把心一橫,加快腳步穿過街道,在店員不甚熱情的“歡迎光臨”中走向姚樂樂。姚樂樂心靈感應一般,幾乎同一時間抬頭看過來,接著從沙發裡起來,摘下眼鏡歪頭對趙欽州笑。趙欽州也跟著笑,帶著與他本身年紀並不相符的羞澀和拘謹,輕輕點了點頭招呼道:“樂樂,你好……”“好什麼好!一點也不好。”姚樂樂一把拖過趙欽州的手,將他往自己身邊的座位上拉,一麵笑著嗔怪道,“我等了你整整四十五分鐘,本來想乾脆等夠一小時,再看不到人我就去市場。”趙欽州不願挨著姚樂樂坐得太近,便自覺坐到對麵的位置。同樣的人,同樣的地方和位置,恍然間這一幕跟幾個月前發生了重合。趙欽州不說話,姚樂樂也難得地停下來,靜靜看著他,許久才又伸手扶上趙欽州的膝蓋捏了捏,沉下聲音抱歉道:“欽州,對不起,你媽媽的事我很晚才知道,因為那陣子我不在本地……我很抱歉,沒能在你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不用,你不用,這麼說,”趙欽州強忍著內心酸楚,用手拍拍姚樂樂的手背,安撫道,“還是,謝謝你,我沒事,真的。”“說沒事是假的,看你臉色這麼差。”姚樂樂也是真心疼,說著話眼眶都有些泛紅,又問,“有什麼我能做的嗎?我看到你前兩天的直播,生意是不是不太好?也許我可以……”趙欽州搖搖頭,對姚樂樂的好心很感激,但並不想麻煩她,笑道:“謝謝,小菜生意,本來有時好,有時不好,我暫時,還能應付。”“欽州,我很擔心你,真的,如果有任何我能為你做的,一定不要跟我客氣,因為我們是朋友。”趙欽州的確渴望朋友,比任何人都渴望,以至於姚樂樂這番話就像一捧溫泉,在他內心裡引起一陣不小的漣漪,忙感激道:“朋友,是朋友,我知道。”大概趙欽州神色較之剛才已經放鬆一些,姚樂樂再次健談起來,說起她新接的一個劇本,她的角色分量比以前重了不少,但她有些猶豫,怕自己撐不起來。“不過總歸好事是吧,”姚樂樂自問自答,“我雖然心裡沒底,但我覺得總要試下才知道,以前老演小角色,壓力當然是沒壓力,好像也很難進步,我現在算想明白了,我還是得拚出點樣子來,不當個影後也對不起你以前那麼支持我啊。”姚樂樂跟趙欽州兩個完全不同性格,趙欽州什麼時候都願意把自己的存在感放到最低,姚樂樂卻注定是要在鎂光燈下閃閃發光的人。聽姚樂樂聊了夠多她的近況,知道她過得不錯,這也確實沒什麼意外,趙欽州還是替她感到高興,但他自己卻沒法繼續坐下去,菜攤就算沒生意,交給彆人看太久總不是個事。“樂樂,如果,沒彆的事,我想,先回去了,市場沒人看,不行,我改天再……”“彆改天啊,改天我可能就進劇組了,不知道多久能回來,陪我再聊聊。”姚樂樂說著往玻璃窗外看,似乎是找什麼,突然起身拉趙欽州,說,“走,咱們去外邊坐,今天天氣好,曬曬太陽身體好。”趙欽州被姚樂樂拽著出門,換到另一家甜點鋪的陽傘下落座,他覺得有些好笑,不說曬太陽麼,這不還是躲著太陽。姚樂樂卻對自己的矛盾毫不在乎,突然湊近為難地問:“欽州,咱們是朋友對不對,你又這麼好,如果我做了什麼讓你不高興的事,你會不會因此跟我生分?”趙欽州疑惑地看著她,過一會兒笑著問:“什,什麼事,這麼嚴重?”“你先說你會不會怪我,不然我不敢說。”姚樂樂雖然說著謙卑的話,神態卻並沒有半點害怕的樣子,更像是撒嬌,“你快說你不會,好欽州,快說吧。”雖然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姚樂樂這副模樣,像極了電視裡那些可愛的小女孩,天真浪漫,讓他很難說出與她願望相反的話來。“好,好吧,我不會,不高興,也不會,跟你生氣,說吧,什麼事?”姚樂樂頓時眉開眼笑,雙手在趙欽州臉上掐了掐,嘴裡念叨著“小可愛”,一邊抽手往身後招了招。看到從不遠處的店鋪裡推門走來的人,趙欽州明顯感覺到自己心口沉了一下,剛才跟姚樂樂之間的談笑飛快遠去,怎麼也無法再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