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氣溫已經漸漸回暖,但陰雨天氣明顯增多。這天跟前幾天沒有不同,一早起來就看不到太陽,反而因為室內外溫差,家裡回南潮得厲害。趙欽州淩晨四點多出去八點前趕回家,蘇荷安然無虞,他照例給她清理按摩,一麵陪她說話,把趙晉州找到好工作的事嚼了又嚼,還有他在今早做成百把塊生意也值得好好跟她分享。出事是在傍晚過後。因為搬家後離市場隻有幾分鐘路程,以前趙承德跟蘇荷都是晚上收攤才回家吃飯,現在變成趙欽州做好飯換趙承德回來吃。趙欽州走之前特意到臥室看了蘇荷,檢查她的氧氣管等,還跟她說好晚上回來給她讀書。小時候媽媽給他做過的事,他最近也學著給她做。連著幾天下雨,市場裡人不算多,趙欽州上崗已經有一陣子,雖然說話做事還是慢,但也勉強能夠應付。趙承德估計也是這麼想,回去後就沒再出來,趙欽州自然不會催他,甚至為自己可以獨當一麵有些小小的得意。晚上十點多市場關門,趙欽州回家,他們家租在一樓,為的是天氣好時可以讓蘇荷出來曬太陽,雖然至今都還沒曬著。屋裡沒開燈,趙欽州心裡納悶,不過猜到趙承德可能晚上又喝了酒,這會兒睡著了也不一定,他進門開燈,不出意外地看到滿地酒瓶,以及趴在沙發裡呼呼大睡的趙承德。趙欽州心裡歎氣,為趙承德越來越大的酒癮擔心,畢竟五十多快六十的人,又常年勞作,這麼喝下去身體遲早扛不住。顧不上收拾一屋狼藉,趙欽州先去洗手,然後回臥室看他媽,門一推開人就定住了,往常隻開一條縫通風的窗戶不知怎麼開了半扇,一條黑影唰地一下躥了出去,趙欽州心裡咯噔了一下,緊接著驚叫道:“媽!”絕望就是趙欽州這一刻的心情,他不願相信,但理智讓他知道不該發生的事發生了,蘇荷的鼻氧管脫落,他撲過去手忙腳亂地給她重新連上,但已經無濟於事,他抖著手摸他媽,從臉上到頸側到身體,卻連一點生的希望都沒摸著。趙欽州哭了,撕心裂肺,正是趙承德以前罵人說“哭得像死了娘”一樣的哭法,但他是真沒媽了,從此再沒有一個摸著他腦袋說“我兒子我就要慣著”的媽了。趙承德在這樣的哭聲中都沒有醒,倒是左鄰右舍都循聲過來關心,趙欽州止住哭卻止不住眼淚,起身去窗邊往外看,這幾天下雨,窗台上還留著一串貓爪子,以及那貓剛躥出去時劃下的一道泥印。鄰居們這時安慰的安慰,出主意的出主意,卻沒人去喊沙發上的趙承德,大家都知道這人脾氣不好,喝了酒更是六親不認,就怕自己惹一頭臊。趙欽州心在流血,踉蹌著走出去,硬生生將趙承德從昏睡中搖醒,趙承德眼看著要發脾氣,卻被一屋子人驚得甩頭眨眼。“爸,”趙欽州哽著嗓子問趙承德,“我媽,屋裡窗戶,是你開的嗎?”趙承德一腦袋漿糊,打著酒嗝不滿道:“是我開的,怎麼了?你天天在那屋裡睡,聞不到一股怪味?我給她開窗通通風還錯了?”趙欽州閉了閉眼,從牙縫裡擠出一縷聲音:“你不知道,這裡野貓,很多嗎?晚上那麼多,貓叫,你次次都罵,怎麼就……”他說不下去,說不出他媽已經走了的事實,也說不出是因為趙承德開了窗讓貓進來才害死他媽這樣的話。可那是他媽啊,是這世上唯一把他放在心尖上疼愛著的他媽啊!趙欽州沒再說什麼,也沒去管趙承德撒酒瘋罵他昧良心連個整覺都不讓他睡,還是鄰居看不下去,將一門之隔的悲劇告訴他。趙承德酒瘋變人來瘋,抓著鄰居就要動手,彆的人又趕著勸架,客廳裡一時吵成一團。趙欽州全然不理,回到臥室坐在床邊拉著他媽的手說著家裡的瑣碎,連日下雨屋裡返潮好多東西都長黴點了,今天晚上做了她最喜歡的煎豆腐,市場生意不好還剩了一部分菜……趙欽州絮絮叨叨,沒人聽得清他說什麼,但這絕對是這些鄰居們第一次見他也有這麼多話,然而卻無不替他感到難過。蘇荷的後事辦得特彆隆重,幾乎到了鋪張的程度。這是趙承德一力主張的,說是彌補蘇荷三十多年前隻有一碗清湯麵的婚禮。所有人都念趙承德雖然脾氣不好,卻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賣房救老婆不說,老婆走了還能這樣風光操辦。隻有趙欽州心口憋著一口化不開的血,他媽走得這樣委屈倉促,很大原因是因為趙承德的粗心,他甚至有個惡毒的猜測,趙承德打開窗戶的時候也許想的不止是通風,而他給他媽這樣大操大辦,搞不好也隻是掩飾他的心虛。但趙欽州隻能想不能說,他還是慫,還是心軟,不願將插在自己心口上的刀再插進彆人心口,尤其是趙晉州,他什麼都不知道,就最好永遠都不知道。按照老家習俗,喪事辦了七天,然後落葬在趙家祖墳裡,應了趙承德口述的祭文,從生到死,今生來世,蘇荷都是他趙家的人。葬禮過後,趙晉州回城,他已經入職新公司,正是需要表現的時候,他原就不是話多的人,從此之後怕是跟趙承德趙欽州更是無話可說。趙承德跟趙欽州都留在老家,還是舊習俗,落葬當天不走就要留三天,等著蘇荷回煞。趙欽州以前不信這些,現在卻無比希望真能再見他媽一麵,哪怕隻是跟她好好說聲再見。裴展最近有些焦頭爛額。工地上前幾天發生一樁安全事故,一個工友從手腳架上摔下來,雖然人命大傷勢不重,這事卻不巧成了當地部門抓安全生產的一個反麵典型,他受裴淵委托打點方方麵麵,沒少做低伏小,總算是把各方都安撫好。另一個讓裴展日益煩躁的是趙欽州。不過說來也怪不到趙欽州頭上,他就是那麼個人,自己這頭就算氣到爆炸,他那邊估計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問題出在這個人突然失聯了。是真的突然,因為據助理彙報,又到了她跟趙欽州約畫稿的時間,可是電話卻再沒打通過。再往前一些,趙欽州還拒絕了重開直播的邀請,原因是精力不夠,隻想專心畫畫。這不是自相矛盾麼,自稱要專心畫畫的人,也反複表示過會特彆珍惜合作機會,卻莫名其妙連人都找不到。裴展這兩天給趙欽州打了無數個電話都一直關機,又腆著臉打給趙晉州,這人倒是沒關機,但掐斷電話隻回了一個“滾”。從趙欽州還錢到現在,算下裡也有大半個月了,裴展原先還想著晾一晾趙欽州,自己也好借機沉澱一下,現在看來沉的卻是趙欽州。不知道聯係不上人時還沒什麼,一旦知道了就開始擔心,但又具體說不上擔心什麼,其實趙欽州膽小也有膽小的好,不惹事不招禍,不至於有安全方麵的隱患。如果不是客觀上的原因阻礙聯係,那就是主觀上不願聯係,這樣一想著,裴展就再坐不住,加上剛收拾完一個爛攤子,他想請假裴淵也沒理由不批準。裴展馬不停蹄地飛回去,又一路直奔蘇荷住院的醫院,以為會見到一個弱柳扶風的趙欽州,不料卻被告知蘇荷早就出院。出院了?裴展還有些驚喜,他之前以為蘇荷會住很久,看來他媽幫忙誦經祈福還是有用,老天都不願蘇荷那樣的好人受苦。從醫院出來,裴展想也沒想又衝去趙欽州的家,一麵還想著都是冥冥之中早有的安排,他進趙欽州家家門的方式注定會與眾不同。一口氣竄到四樓,老舊鐵門都敲出一層鏽來,才有個陌生麵孔頂著一頭石灰出現在門口,問他找誰。裴展急切道:“我找趙欽州。趙承德也行。”門後的人卻一臉茫然說:“這裡沒有姓趙的,這家老板姓黃,你走錯地方了吧?”裴展退開一些找牆上的門牌號,四零一,就是這裡,他怎麼可能搞錯,便問道:“這家不是姓趙嗎?怎麼會姓黃?”“那我不知道,我隻是過來裝修的,給我付錢的人姓黃,這個不會假。”那人說,“這房子黃老板才買的,你說的趙家是前屋主吧,人家房子賣了肯定搬走了,難道還留在這裡?”裴展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趙欽州急著還自己的錢,原來是賣了房子,可他寧願賣房子也不願讓自己幫他嗎?所以那條感謝的短信後再不出聲,並不是什麼彆的原因,而是趙欽州根本有意切斷跟自己的聯係?不能再想,越想隻會越喪氣,這不是裴展的風格,他更喜歡有事當麵講清楚,而不是玩這種若即若離似是而非的把戲。雖然想當麵質疑的心願很迫切,但無從聯係的事實讓裴展一個頭兩個大,趙家賣房搬家,這樓上樓下居然沒人說得出去向。“沒聽說,就知道是另租了房子,趙承德那人麵子比天大,突然落了難,還要賣房子救急,偷偷摸摸搬走就是怕我們這些老鄰居說閒話。”“一清早搬的,就拎了幾個袋子,好多東西都沒要了,也不知道這是蘇荷的案子人家賠錢了,去住好房子了也不一定。”裴展敲了幾戶人家的門,聽到這些大同小異的話隻覺得又挨了幾悶棍,他自然是不相信他們能住新房子,倒是狼狽躲閃更像趙承德會做的事。儘管初戰失利,裴展倒也沒泄氣,他知道趙承德賣菜的市場,想想蘇荷頭幾天那麼危急的關頭,趙承德還守著菜攤子舍不得斷收,估計就算搬家也不會輕易放棄賣菜。但今天已經晚了,裴展這一路奔波加上壞消息不斷,確實有些人困馬乏,隻得先回家休整一晚隔日再戰。第二天一早,裴展就趕往市場,那地方總共就那麼大,賣青菜的攤位就那麼多,但他要找的那一家已經關張七八天了,再一打聽,又是一個晴天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