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還是不回？裴展為難了，倒不是真覺得自己口袋空空就受裴淵要挾，而是他冷靜下來又想了想，趙欽州那個人有點認死理，心思也單純，現在估計滿腦子隻有他媽，再不然就是畫畫掙錢，自己這麼著急忙慌跑過去，得罪裴淵還撈不到好，不如過陣子再說。裴展安下心來搬磚，跟著項目經理起早摸黑地跑工地，有時候也充當一下裴淵的門麵，代他見個人或者隨個禮，裴淵有意在文溪這地方大展拳腳，自然要打點跟本地上上下下的關係。當了二十幾年紈絝的裴二少，在被第N次外派改造失敗後，終於有點做事的樣子了。白天忙得腳打屁股，晚上又有無窮無儘的應酬，等終於回到他的“四星級”家裡，基本已經是淩晨了。以往這個時間裴展通常還在酒吧裡，但自從來到這個地方，他在淩晨的消遣就變成了耍直播。但今天是寂靜無聲停播第四十八天，個人頁麵還停留在整頓通知上，趙欽州似乎已經沒有繼續直播的打算，雖然他對畫畫依然熱情不減。裴展對著封禁通知凝神想了一會兒，也不管現在是幾點，又打電話給他那倒黴的助理，不過這次運氣不好，助理沒接，他隻能發信息交代她想辦法搞定這個封禁，隨便了解一下舉報的是何方神聖。一連發了十幾條語音，裴展大有一種功德圓滿的感覺，就連幾個小時前跟某局長稱兄道弟喝酒都比不上這成就感。卸下心事的裴展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但千百裡外的趙家父子卻還沒機會沾床。今天蘇荷出院了，人還沒醒，但醫院綜合考量患者身體狀況和經濟條件後，還是建議回家休養了。這個建議是在早上給到的，醫生第一個就找趙欽州談話，他本能地不同意，在他看來他媽沒醒就沒到離開醫院的時候，但醫生過後就聯係了趙承德。雖然賣房救人的也是他，但趙承德骨子裡還是看重錢，既然醫生都建議出院，他不是歡欣鼓舞地同意，但也沒表示反對。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蘇荷下午被醫院派的車送回趙承德新租的房子，一室一廳，卻同樣的破舊。租房就在市場附近，趙承德大概就是考慮便宜又方便，但房子太小，一家四口無論如何都住不開。蘇荷自然被安頓在臥室，趙承德表示他睡沙發，趙晉州不願在家對著一張張喪氣的臉，寧願每天往返學校，這樣一來，有家卻沒地方容身的就隻有趙欽州。這會兒時間已經不早，趙承德在沙發裡坐著，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客廳裡已經煙霧繚繞，趙欽州小心翼翼勸了幾次都被無視了，他隻得把臥室門關上，省的蘇荷被嗆。“爸，”趙欽州默默等了一陣，有些熬不住，又勸趙承德，“很晚了，您要不，睡吧，明天還要，去市場……”“去什麼去，做死做活都是幫彆人做，自己口袋裡落不到一分，我還做什麼？”趙承德說的趙欽州能理解，雖說還有賣房的錢撐著，但醫生也說了，蘇荷以後可能就是這樣了，基本得靠錢續命，而這恐怕是個無底洞。但趙欽州想不到的是，趙承德現在心灰意懶，說嫌自己存不下錢，其實還是他死要麵子的毛病作祟。以前蘇荷就是他的麵子，市場裡誰不知道趙老板前幾世修福才有這麼個好老婆，模樣俊俏，嘴皮子一等一地利索，人緣也特彆好，他們的小菜攤子能做十幾年，不可謂不是蘇荷打下來的江山。如今蘇荷人事不省，雖然活著，但在好事人的嘴裡基本就算是死了，那些來趙家攤子上的人總要或關心或八卦一句造孽，天天這麼聽，趙承德哪裡受得了。接下來便是一連串的蝴蝶效應，趙承德心情不好就懶得應付顧客，顧客不爽花錢受人氣便繞著道走，然後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趙承德更加心情惡劣，甚至在菜攤子前酗起了酒……市場管理處已經不止來人警告趙承德，出攤不及時要罰款，酗酒罵人擾亂秩序要罰款，賣菜缺斤少兩還要重罰。原想著做生意都是發發發，如今趙承德聽得最多的就是罰罰罰，雖然他靠著一身戾氣暫時還沒往外掏錢，但他知道那些人遲早要算賬。趙承德不跟家裡說這些事，其實也說不著，蘇荷聽不見，趙晉州不著家，就剩個腦筋不靈光花錢倒本事的趙欽州，他看他就恨不得掐死他，哪裡還會說這些。趙欽州看勸不動趙承德便識相地閉嘴，時間不早了，他最近嚴重睡眠不足，現在倒真有些眼皮子打架。沒床沒沙發都沒關係，趙欽州從小養成的將就個性，讓他在哪都能安然自若，他要照看蘇荷，最好就是在她床前打地鋪。趙欽州躺下來，從臥室往客廳看，趙承德又開始喝上了，他看得難受，乾脆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四點多時，趙欽州醒了，這是以前爸媽每天出門往市場的時間，他記掛趙承德喝過頭，便留心起來喊他。客廳裡趙承德果然還睡得沉，呼嚕起起伏伏，沙發茶幾上酒瓶子到處都是，照這樣子不到下午他都不會醒。趙欽州沒太猶豫，他早想好要去市場幫忙，眼下不是幫忙，而是隻有他能讓菜攤不歇業。查看了蘇荷的狀況，一切都算正常，趙欽州又給趙承德留了紙條，然後飛快出了門。他也算是在市場裡長大，耳濡目染也知道搬菜卸貨這些流程，但畢竟是第一次獨立開工，那些送菜的菜販看到他都少不了開玩笑，說他十指不沾陽春水，那做得了這種粗活。趙欽州自知笨嘴拙舌，也不跟這些人多說什麼，隻繃著一身皮清點賬目，生怕錯一眼就丟了錢，錢對他來說，過去並不算什麼，如今就約等於是他媽。忙活兩個多小時才把今天的貨都碼齊，七點市場就正式開市，趙欽州雖然心裡憋著一口氣，真實打實肩挑手扛忙下來，一身骨頭都像要散架。這還不是最讓他難受的，忙活半天不開單才真的打擊人，尤其看到好幾個買了幾年菜的老顧客從攤前過卻看都不看一眼，心裡就越發難過起來。是因為媽媽不在嗎？這些過去他稱呼過叔叔阿姨的人會因為一次意外就要躲開不祥嗎？還是因為自己不懂吆喝討好，他們才視而不見？趙欽州恨自己空有一張像他媽的臉，卻沒有一丁點他媽的靈活和討喜，也恨自己都這個時候了，還沒有膽子放開來討生活。他在攤位後手足無措地站著，或者滿懷希冀地等待一個顧客走近然後憂傷地目送她走遠。生活從來不容易，畫畫不容易，做直播不容易，賣菜等不來顧客更加不容易。快八點時趙承德終於頂著一臉胡子拉碴出現了，他酒估計還沒醒透，走路都有些歪歪倒倒，衣服也是隨便往身上套，但這些卻不影響趙欽州在看到他的瞬間將他看成救世主，有他在，至少能開個張吧。趙欽州的欣慰隻持續了短短幾分鐘，因為趙承德走近第一件事不是問他生意的事，而是就手撈起一根蘿卜往他身上砸。“爸，”趙欽州不明所以，顧不上痛，拉著趙承德的手小聲求饒，“這裡，好多人，看著，你有話就說，彆打人，影響生意……”“生意？哪來的生意？你這一早上賣出去幾斤白菜幾棵蔥了？你哪來的主意自己來開攤，知不知道開攤就是賠本，一天千把塊你當是小錢啊？！”趙承德還是不說他已經把人得罪光的事，隻怪趙欽州自作主張做賠錢買賣，發了一通火就把人往回趕。“滾，回去守著你娘，彆在這礙手礙腳，但我告訴你，今天這些菜要賣不完，回去有你受的。”趙欽州放不下這邊，但更擔心他媽一個人在家，這個時間他要給她導尿換藥，還要給她周身按摩，便又趕緊往回跑。蘇荷還好，沒什麼意外，趙欽州完成醫生交代的事項，又開始收拾趙承德留下的狼藉，忙完又到了中飯時間，他可以不吃，卻不得不照顧趙承德的胃。提心吊膽了一天，晚上趙承德居然沒有找趙欽州麻煩，反而接著趙欽州給他端茶遞水時，讓他能替一把手也不錯。這是接受趙欽州倒市場幫忙的意思，趙欽州雖然搞不懂原因，卻因為自己終於能為家裡出一分力而欣喜萬分。接下來的每一天，他都從早忙到晚，前一晚又要盤算後一天的事，日子就這樣周而複始，枯燥艱難但還算平安地度過，但好在也有一兩件好事。趙晉州找到工作了，據說是個新公司，允許他以實習生的資曆跟著前輩開發項目，趙欽州不懂這些，為趙晉州高興的同時不免又心疼他。另一件事倒也算不是多好，因為直播平台給他發信息告知舉報不成立，封禁終止，他可以繼續直播，甚至提出簽約推廣，趙欽州卻以暫時分不出精力為由婉拒了。他確實沒精力，光是照顧蘇荷和應付趙承德就已經花完他大半氣力，每天還要分出時間完成之前那個客戶隔三差五的任務訂單，雖然直播也是畫畫，他現在卻隻想專心把這一件事做好。趙欽州抱著能維持眼下這種生活也不錯的心理任勞任怨，卻不想生活回報他的從來隻有更糟。蘇荷出院的第十三天，煙花三月時節，她因為一隻不知道從哪裡跑進來的野貓，斷送了苦難卻猶不舍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