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展被趙欽州這一嗓子喊得愣住了,病房裡另外幾個人原本都在說話,這時也全都收了聲,齊刷刷朝這邊看。趙欽州喊完就意識到不應該,他跟彆人不一樣,他沒法準確把握聲高音量,平時在家聲音稍微大點都要被趙承德罵,這些人還不知道怎麼怪他沒教養。“……對,對不起。”趙欽州習慣性地低頭道歉,“我不是,故意的。”隔壁那位家屬拍著胸口接道:“你這小夥子,突然喊什麼,這麼大聲,我要有心臟病都被嚇死了。”“小哥哥,我懷疑你偷看我銀行賬戶。”門口那床的年輕病人開玩笑道。趙欽州豎起耳朵聽了個大概,但他太緊張,而且腦子一向直來直去轉不過彎,聽不出這是玩笑,便以為他們都把他當壞人,越發不敢抬頭,壓著聲音訥訥辯解:“……我沒有……對不起……”裴展全程見證了趙欽州的反應,從抗拒醫生到抗拒他,從轉瞬即逝的憤慨到似乎看不見底的退讓,趙欽州的勇氣猶如靈光乍現,隻在他身上極短暫地存在過,然而他的慫卻從來不會讓人失望。所有人也都看出來趙欽州不尋常,一個人如果不懂開玩笑還算不上是毛病,可如果為了一句玩笑不停道歉,這種行為就難免讓人懷疑他的心理狀態。有人歎息,有人不忍卒睹地轉開視線,對一個顯然心智堪憂的人,他們隻能克製住自己好奇。病房裡鴉雀無聲,寂靜就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朝趙欽州罩下來,他幾乎無法承受這重量。好在病房門突然被敲響,一個護士探頭,衝裴展問:“裴先生,王主任讓您這邊好了就過去,他已經安排好給您朋友做檢查。”裴展點點頭,收回視線看趙欽州。他現在心情有些微妙,捉弄趙欽州的想法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曾經某個瞬間閃過的念頭。趙欽州遠沒他想的複雜,先前裴展懷疑他跟姚樂樂混到一起是彆有用心,但事實證明,他壓根沒有那樣的智慧,他頭腦簡單得猶如白紙,上麵濃墨重寫著他的慫和蠢。通常裴展對這一類人缺乏興趣,他的朋友裡也不存在這樣的人,趙欽州隻能算是陰差陽錯闖進他的視線,然後又以接二連三的意外吸引他的注意,且一次次讓他對他的慫包形象歎為觀止。趙欽州又慫又蠢,懦弱又頑固,還不識好歹,裴展突然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居然這麼好耐性,沒有立即甩手走人。“裴先生?”小護士在門口催人,“您這邊……”“馬上。”裴展替趙欽州做了決定。趙欽州不願意看醫生,他還不願意事後再麻煩呢,像趙欽州這樣嚷嚷著沒錢的人,誰知道他家裡人會不會借此訛上他。裴展走近趙欽州,如之前很多次一樣,摟肩搭背竟成了很自然的動作。他力氣大,趙欽州被圈在臂彎裡,那點似有若無的掙紮仿佛成了某種情趣。“瞎動什麼,再不聽話,把你從樓上丟下去你信不信?”裴展收緊手臂,恐嚇這招還是管用,趙欽州果然老實很多,縮手縮腳地被帶著往前走。趙欽州已經認清現實,他拗不過人,隻能任由處置,隻是想到即將要麵對的局麵,他身上藏著秘密,而他守不住它,就覺得被丟下樓不見得就是壞事。王主任親自帶趙欽州做檢查,但趙欽州似乎打定主意不配合,問他什麼一概不答,就連他一直當寶貝一樣緊緊抱著的行李袋也可以不要,就隻顧抓著衣擺扮雕像。這是趙欽州擅長的消極抵抗,裴展不陌生,也依然不理解。看王主任來來去去磨破嘴皮子都勸不動,他終於按耐不住火氣衝進檢查室。“乾嘛呢?不就是給你做個檢查,看你腦子裡是不是養金魚了,搞這麼半天,你手指都不動一下,是準備在這種蘑菇嗎?還真會挑地兒。”裴展當著王主任的麵都沒控製住脾氣,抓著趙欽州兩隻手腕往外擰,他知道輕重,所以除了會讓趙欽州痛,並不會傷及骨頭。趙欽州很快丟盔卸甲,裴展征詢王主任的意見,三兩下把他身上的外套剝下來,先前被潦草換上的襯衣因此敞開大片。趙欽州試圖攏衣服,卻被喝住了。裴展看到的,正是趙欽州死也不願意示於人前的秘密,是他這許多年一次次噩夢留下的痕跡,也是他一生都擺不脫的命運。趙欽州被迫露出來的胸膛意料中地不忍卒睹,蒼白單薄,胸骨支棱,但都不及那些橫七豎八爬在皮膚上的疤,它們深淺不一,顏色不一,似乎各有故事,卻又一致指向同一個真相。虐待。可是是誰?是什麼時候的事?又因為什麼?趙欽州在被殘暴對待的時候,是否也像今天這樣消極抵抗……無數疑問洶湧而來,在裴展心口不停地鼓動震蕩,不是抱不平,而是不恥於某人恃強淩弱的行為。裴展的目光在那些痕跡上停留許久,他幾次咬牙,想問的話幾乎脫口而出,但最終他隻是沉默地幫趙欽州扣上襯衣扣子,然後推他躺到做檢查的床上。之後一切順利。趙欽州失去鎧甲,從雕像變成提線木偶,王主任因為他的配合終於鬆一口氣,裴展卻心情煩悶。他不願承認,但趙欽州低眉沉默的樣子讓他隱隱有些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