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卓家大宅門口，卓硯青甚至想不起來，自己上次回家是什麼時候了。他甫一在玄關露臉，女傭便殷勤地上來迎接。“夫人剛剛出去了。”她接過卓硯青的外套，順口說了句。“嗯，我爸在書房嗎？”他對著玄關的全身鏡稍稍整理了一下領口。他是刻意挑阮小芸不在的時間來的。“應該是的，老爺用完早飯，剛上去不久。”女傭點了點頭。卓硯青上了樓，還未走到書房，便看見卓帆坐在起居室的搖椅上看書。此刻正是上午九點多鐘，陽光柔和又明亮，起居室的采光極好，卓帆恰好坐在那片紗簾濾過的光暈裡，兩鬢斑白，背脊佝僂，就像是個普通的耄耋老人。說起來，他與卓帆並不親密，他出生那年，正是卓帆叱吒商場之時，每天忙得不見人影，幾乎沒有參與過他的童年。其實卓帆並沒有刻意忽視他，在有限的時間裡，卓帆也會像尋常父親那樣問問他的功課，但卻僅止於問問而已。原本他以為，是因為自己不如兩個哥哥優秀，才沒有得到父親的垂青，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終於聽到了來自外界的聲音，也看懂了母親驕傲之下的卑微與不甘心，在錯愕中逐漸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便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憧憬著父親的關心。身在豪門，注定無法像尋常人家的父子那般相處，二十多年，他自問早已習慣，然而心底卻始終有一處空落落的。卓硯青站在那裡，看著卓帆的側影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才開口喚了聲：“爸。”“硯青啊。”卓帆眯著眼睛，從眼鏡上方盯著他瞧了半晌，“好久沒回來了。”“嗯。”鮮少與卓帆獨處，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你媽上午出門去了。”卓帆摘下眼鏡，抬起手揉了揉眼角，本以為卓硯青隻是打個招呼，這會兒卻仍然站著不動，便有些好奇地抬眸，“怎麼，今天是來找我的？”他定了定神：“是。”卓帆看起來頗有些意外，隨即又衝他擺了擺手道：“喏，過來坐。”卓硯青依言走了過去，在卓帆的對麵坐了下來，卻躊躇著不知該如何作開場白。見他坐立難安的模樣，卓帆不由得好奇起來：“怎麼？有事找我，又不說話。”卓硯青深吸一口氣，眼前不由得浮現出倪笑澄那張沒心沒肺的笑臉來。她隻吹了一點星火，他的夢想竟奇跡般地死灰複燃，醞釀了一晚便頭腦發熱地跑到卓帆麵前。事已至此，隻能硬著頭皮再為自己添一把柴了。“我想……創立一個自己的珠寶品牌。”他雙手握拳，手心汗涔涔的，“我希望，您可以來投資。”成立品牌需要啟動資金，他的經濟命脈把控在阮小芸手裡，求助於她肯定行不通，那些狐朋狗友他也不寄希望，想來想去便隻剩下卓帆了。然而，無論麵對的是“船王”還是“父親”，他都沒有必定成功的把握。果不其然，卓帆的眸子裡有一閃而過的訝異。“我記得你名下已經有一家店了。”經營不善，他也略有耳聞。“是。”卓硯青定了定神，試著表述自己的構想，“但這一次，我想親自參與設計。”卓帆沒有馬上接話，沉吟之際緩緩調整了一下坐姿，須臾便仿佛抖落了龍鐘老態，目光亦變得銳利起來：“那麼，你的品牌定位是什麼樣的呢？”卓硯青怔了一下。麵前的卓帆，一瞬間便幾乎蛻去了“父親”的影子。“是側重於設計還是製造？針對的市場是大眾市場還是小眾市場？是大批量生產還是小規模定製？”卓帆說得很慢，語氣裡也全然沒有逼問的意思。“……”陌生的詞彙逐一湧入腦海，大腦即刻像當機般暫停了運作，卓硯青嘗試著組織語言，最終卻隻能啞口無言地愣在那裡，內心深處湧起一絲倉惶。有勇無謀，像個熱血的笨蛋一樣橫衝直撞，便一頭撞上了南牆。“抱歉了，占用了您的時間。”他慢慢地站起來，垂眸斂去眼底的狼狽，“爸，那我先走了。”“不在家吃飯嗎？”卓帆摸著扶手，深深靠進椅背，仿佛又變回了父親的模樣。而卓硯青幾乎不敢看卓帆的表情，這一刻，他迫不及待地想當一個逃兵，“不了，我再去店裡看看。”珠寶店持續虧損，勉強營銷也並無起色，阮小芸三番五次地催著他將店鋪賣了另作投資，而他一直在逃避現實。看來，是時候斬去這藕斷絲連的夢想了。轉身時，他的腳步竟然還有幾分踉蹌，然而還未走到樓梯口便聽見卓帆叫他。“硯青。”他停了腳步，終究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隻見卓帆的臉沐浴在柔和的光線裡，他的表情和語氣，就像想象中的父親那般，飽含著慈愛與嚴厲——“等你想清楚了，再帶上你的計劃書來找我吧。”※※※回到花嶼山彆墅時，卓硯青覺得自己整個人仿佛還是飄著的。他走進玄關，才換了鞋便看見倪笑澄匆匆忙忙地從樓上跑了下來，下至最後一階時還不慎絆了一跤，恰好被他上前接了個滿懷。“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倪笑澄趕緊扶著他的手站穩了，又順口道了個歉。她就這麼突然冒出來，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不知道是不是該跟她彙報一下今天的戰況。“小心點啊。”耳畔傳來另一把低沉的男聲，卓硯青抬頭，才發現倪笑澄身後還跟著邱羽綸。“我們出去一下啊。”倪笑澄跳著腳套上鞋，沒頭沒腦的也不知是在跟誰說話。兩人先後與卓硯青擦肩而過，出門時還有幾級台階，邱羽綸一邊叮囑著，一邊虛扶了一下倪笑澄的肩膀，“慢點，彆著急。”直到兩個人的背影看不見了，卓硯青回過神來，才“砰”地一聲關上了門，把在廚房裡煮咖啡的蕭然嚇了一跳。“誒，今天挺早呀。”蕭然端著馬克杯走進起居室，冷不丁被卓硯青的表情嚇得一哆嗦，“怎麼了？臉色這麼可怕。”“有嗎？”卓硯青黑著臉回過頭。“……”蕭然不敢接茬，趕緊轉過頭喝了口咖啡壓驚。倪笑澄壓根不知道自己的無心之舉已經影響了卓大少的心情，彼時她也無暇顧及其他，即使邱羽綸一再跟她保證寧皎皎沒有大礙，她還是後悔得無以複加。昨天為什麼要讓寧皎皎自己一個人離開呢？她的情緒那麼糟，如果執意送她回家，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邱羽綸一邊平穩地開著車，一邊分神關注著倪笑澄的表情。“如果我們再小心一點就好了。”他主動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你朋友也不會發生這種事。”“哪裡。”她連忙擺了擺手，“大家都不想這樣。”“所以，責備自己也無濟於事，對吧？”邱羽綸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順水推舟道，“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讓她好好休息，養好腳傷。”察覺到了他的勸慰，倪笑澄感激地點了點頭：“嗯。”“她最近是不是心情也不太好？”關於這一點，邱羽綸一直有些在意。車禍發生那天，所有人都在斑馬線前停住了腳步，馬路對麵是已經變紅的信號燈，隻有寧皎皎仍然失魂落魄地往前衝。十字街口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她從視線死角突然冒出來，邱羽綸的司機才會反應不及，不慎擦撞了她。“是。”言及此，倪笑澄又覺得有些難過，“皎皎的爸爸身體不好，家裡沒有人照顧，她可能要退出這個圈子，回老家去了。”邱羽綸啞然半晌，才歎了句：“……這樣啊。”昨天他還沒心沒肺地對她說“大部分人都是慢慢熬出來的”，可沒想到，有些人卻連“熬”的機會都沒有了。彼時的她，聽到他這番話，又作何感想呢？內疚與擔憂交織，邱羽綸不自覺地加快了車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