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裡三天沒出門,整整糾結了七十二小時,然後大義凜然地走去了醫院。我二十一歲回國,跟著宋老在外講學兩年,在這兩年裡,我學了很多東西。不僅僅是古文曆史,還有人生見地。而且我知道,他幾乎為古籍的保存和傳播,奉獻了一生。他讓我看到的世界,遠比我曾經接觸的東西,更為深遠寬闊。在品德和功課上,宋老對我要求嚴格。可生活上,他是個無比寬宏的長輩。宋老每日工作繁忙,並不講究吃食,有時一碗素麵就能打發。而我無肉不歡,有時吃不上肉,還會發火。為此,宋老有時還專門去樓下不遠處的地方給我買炸雞排回來。我每次看到那些我愛吃的“垃圾食品”,真是想哭又想笑。那是來自長輩的寵愛,更是旁人享不到的福分。隻要想到這些事,我便沒辦法說不。我走到病房,宋老已經撤了呼吸機。他坐在床上看書,雖然精神不振,但狀態還算不錯。見我來了,他放下書。我走到床前,說:“宋老,我幫你找孫子。”聽到這話,最吃驚的當屬鄭克己。他正在給宋老削蘋果,不知是不是我喊得太大聲,他一個激靈把自己的左手給削破了。我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詫異。這三天裡鄭克己跟我打了八百遍電話。他先是苦言相勸,見我冥頑不靈,終於耐心耗儘,對我咆哮道:“周俛仰,如果我是你,我一定立馬答應!”我平心靜氣地回複他:“第一,我叫周綿綿;第二,你不是我。”他被我氣得摔了手機。現在,他瞪我一眼,轉頭對宋老說:“老師,我去要個創可貼。”鄭克己站起身,走到我身邊,他用右手推了下我的腦門,說:“好好照顧老師!”我白了他一眼。宋老看到我倆,笑了起來。後來宋老出院,遣了鄭克己特意請來的保姆,自己動手打理個人生活。除此之後,宋老開始係統性教授我一些專業知識。我也不敢插科打諢,隻能悶頭往裡學,能聽多少是多少。某天夜裡我做完功課,宋老叫住了我。他對我說:“我幫你訂了三天後的機票,目的地蘇黎世。你去簽署一些文件,那些東西就由你保管了。”我握緊了宋老的手,鼻頭一酸。他反握住我的手,說:“俛仰,很多東西你得一個人麵對了。對了,我把我所有的書稿都留給你了。如果有人要出版,一定要你簽字。”我很久沒哭了。但宋老剛說完這話,我的眼淚就落下,砸在了他蒼老的手背上。我知道,這句話是離彆的征兆。“人彆的都躲得過,就是躲不過一死。我從出生就在學習怎麼去麵對死亡,正好,你也學學。”他伸手替我抹掉了眼淚。這眼淚是真的怎麼都抹不乾淨,我越哭越厲害,止都止不住。兩三年的朝夕相處,一朝就要麵對分離。那一夜,我含著眼淚入眠。第二天,鄭克己給我打來電話,他聲音嘶啞:“老師走了。”我捏著電話,又一次泣不成聲。宋老教會我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可我還沒學會如何放下這諸多因緣,他就這樣先走了一步。我捏著手中的文件開始發呆。有人輕推我的胳膊,我抬頭一看,是那個混血男人。對方看到我,表情有些驚詫。他抽出西裝衣領上的裝飾絲巾,塞在我手裡,又對我比了比他自己的眼睛。在他的提示下,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居然是濕的。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對我露出一個微笑:“我們可以上飛機了。”“謝謝。”我快速整理好自己的東西,跟在他的身後上了飛機。登上飛機後,我給父母和鄭克己分彆發了一條短信,告訴他們我登機了,不用擔心。不一會兒,鄭克己發來消息:“知道了,你休息一會兒。”我關掉手機,放在一邊的小桌上。我的手裡還捏著那條深藍色的裝飾絲巾,上麵染著淡淡的香水味道,我舉到鼻底嗅了嗅,很輕易就分辨出來是哪種香水。阿蒂仙,冥府之路。不知怎麼的,我想到了宋老的葬禮。他的葬禮上沒有一個人哭。葬禮的流程簡單,每個人表情肅穆莊嚴,天晴得異常,涼爽有風。宋老早就對我們說過,死不是一件悲傷的事,上蒼賜予人類最大的公平便是都得死。飛機起飛,不久開始送餐。我要了香檳,想要借著酒勁睡過去,不想再去考慮今天的事情。半夜時分,飛機遇到氣流,有些輕微的顛簸。我從夢中醒來,機艙內寂靜無聲。我的睡眠質量不好,突然醒來就很難入睡。我起身穿好鞋子,往洗手間的房間走去。機艙裡大多數人都睡著了,隻有幾盞燈還點著。等我從洗手間回來,又看到了他,那個棕栗色頭發戴著眼鏡的男人。他躺在椅子裡,手裡拿著一本綠色封皮的。我站了良久,企圖看清楚他手中的書名。沒過一會兒,那人轉過頭看向我,他輕聲說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懂。我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對不起,能再說一次嗎?”他點了點頭,又重複了一次剛才的單詞。我終於聽清,他說的是法語單詞。L’amant,翻譯過來便是“情人”。他把書遞到我麵前,輕聲問道:“你是想知道我在看什麼?”我點點頭,低頭去看書名。等到看清書名的那一刻,我更驚訝了——綠色的書皮上居然用中文印著小小的“情人”二字。“你懂中文?”我忍不住問。他衝我點了點頭,在燈的照射下,男人淺棕色的眸子看起來像寶石。他用普通話對我說:“是的。”那個“是”字被他發得有點兒奇怪,我抿著唇,有點想笑。他看著我,又將書翻了幾頁,指著其中一行字,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說他很孤獨,因為他愛她,所以這種孤獨感對他來說就更殘酷。”什麼意思?我撐著腦袋想了很久,久到一陣困意侵占了我的大腦。即便想了這麼久,我也沒辦法給他解釋那句話的意思。我聳肩,擺出了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我說:“對不起,我沒有愛上任何人,也沒有這種感覺到殘酷的孤獨。所以我也沒辦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多好。”他半是感慨地歎了口氣。男人放下了書,對我說:“我叫Evan,中文名是宋伊汶。”全天下怎麼能有這麼多宋姓人士,連個外國人都自姓為宋。我忍不住又問:“你姓宋?”“我的外公是中國人。”他向我解釋。我點了點頭。宋伊汶問我:“那你呢,你叫什麼?”“周綿綿,叫我Mia就好。”“我的?”宋伊汶的眼神有些調侃的意味。在意大利語裡,Mia這個單詞就是“我的”的意思,具體意指陰性事物歸我所屬。意大利語、法語、西班牙語語法類似,凡是事物,都要分個陰陽。“是的,我的。”我點了點頭,跟他道了再見。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我趕緊走回座位,準備悶頭再睡一覺。接下來的航程中,我沒有再點香檳,因為它喝得我頭疼。最起碼我得在下飛機時保持清醒,要不然海關一定會讓我進小黑屋。降落前一個小時,我去洗漱換衣。回來的時候,我又遇到了宋伊汶。他穿著長袖和運動褲,腦袋上還套一個黑色的眼罩,頭發淩亂,青色的胡茬也冒了出來。他衝了我打了個招呼,神采奕奕。突然間,我有點想知道他的年紀,這種莫名的念頭突然出現在腦海時,便沒辦法抹去了。宋伊汶從洗手間回來,他換上了一身深灰色的條紋西裝,臉上也整理得乾乾淨淨。一瞬間,他又恢複到精英模樣。我攔下了他,剛準備發問。哪知宋伊汶俯下身來,他輕聲說:“我二十八歲。”他怎麼會知道我想問的是年齡?被猜中心思的我突然間就臉紅了,他又問我:“那麼你呢?”“二……二十三。”一向口齒伶俐的我突然結巴了起來。他直起了身子,調侃了一句:“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