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遺囑與選擇(1 / 1)

我跟著宋老四處講學。除此之外,我還要幫他確定講學時間、洽談部分業務,還要管理開支。當然,我的本職工作依舊是朗讀者,這些事,宋老說是“能者多勞”。有一次我跟著宋老去太湖學堂講學。他講《中庸》的第五章,我坐在底下和一群學生寫筆記。課程講完,有個穿戴不俗的人走上去對宋老說:“還是沒找到啊。”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宋老如此喪氣的表情。那一瞬間,世界都灰暗下來,天地混沌得就像盤古尚未劈開的大雞蛋一般。我在回程的車上問宋老:“宋老,你在找什麼?”宋老說:“我在找孫子。”我想了想,又問:“我連您兒子都沒見過,孫子又從何來?”他老人家突然打開了封存多年的話匣子,同我說起了一段帶著塵埃的故事。宋老名叫宋彌,字散華。早年從國外歸來,後投身於革命鬥爭中。因生活所迫,又和人合資開公司。最難的時候被一個農戶的女兒收留。兩人成親後有一子,取名其光。不過宋老對我說,那個孩子不是他的。到底是誰的,他也沒有深究。彆人對他畢竟有救命之恩,當個便宜爸爸也沒有什麼不好。孩子長大後,因時局問題,一家人又分開了。宋老隻身前往台灣講學,這一去就是二十載。再返內地,他和夫人失去了聯絡。回到老宅時,夫人給他留下了一個盒子,裡麵裝著的是一些照片和投遞無效的信件。宋老又開始在內地講學,同時也在尋找著夫人和宋其光。後輾轉獲悉,夫人病逝,宋其光不知所蹤。但宋其光也有一子,名淵,出生年月日也十分清楚。隨即附上的,還有一張滿月照片。他將照片給我看。裡麵的嬰兒有著絨絨的頭發胖嘟嘟的臉,眼睛笑成一條線,還露出了粉色的牙床。宋老告訴我,他要找到宋淵。這話用佛教裡的十二因緣來解,就是受緣愛。愛得要死就要抓取。但是這個世界上越抓得緊就越跑得快,向心力有多強,離心力就有多強。到現在為止,宋老還是沒有找到自己的孫子宋淵。這老頭講了一輩子的古籍,從四書五經到佛學,道理他都懂,這會兒卻拚了命的也要攀緣,非得找到那小孫子不可。為了自己的執念,宋老不惜來求我。一日傍晚,我去到宋老家中,開門之後,發現宋老倒在地上。我當時還算冷靜,及時打了120。可打給鄭克己時,我在電話那邊說:“宋老沒死,你不要那麼緊張。”電話那頭的鄭克己劈頭蓋臉給了我一通罵。我暗想,我也隻是緊張到說錯話了。救護車將宋老拖到醫院。醫院方麵聽聞是宋老入院,連院長都被驚動,親自派遣最得力的弟子進入手術室。我坐在塑料長椅上,雙眼發直。其間,我爸媽給我打過幾個電話,我說宋老還在搶救,我走不開。他們偃旗息鼓,不再管我。急救室的燈滅了,我全身的血液好像集中在了心臟,身體凍得像喜馬拉雅山上千年不化的積雪。戴著口罩的醫生推門而出,他摘下口罩,一臉喜色:“宋老救回來了。”突發性心血管疾病,一點預兆都沒有。醫生對我說宋老要注意飲食,多鍛煉。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我點了點頭。手術下來的第一天夜裡要守夜,宋老手術時上了麻藥,容易陷入深眠。我需要盯著一台小機器,一旦數據低於醫生告訴我的指標,我就要拍拍宋老,需要他回應我。我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盯著那台儀器。不一會兒,門口傳來動靜。我回頭一看,是鄭克己。男人風塵仆仆,他告訴我他在出差,剛剛從彆市飛回來。循慣例,鄭克己在坐下前用酒精棉片把整張椅子都擦遍了。他身材高大,屈坐在一個小小的椅子上縮手縮腳,看起來挺不自在。“宋老快九十了,有點毛病很正常。”我對鄭克己說道。鄭克己“嗯”了一聲,不那麼乾脆。過了會兒,他轉頭,兩顆黑珠子直直地看過來,眼神裡寫滿了誠懇:“周俛仰,我最近在幫宋老修改遺囑。”我“哦”了一聲,搔了下後腦勺,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宋老年紀大了,有個三病兩痛挺正常的,是應該準備一下。”“宋老心願未了,他想找到宋淵。”他又說了一句。我衝他攥了下自己的左手:“加油,我相信你可以的。你一定能找到宋淵。”“宋老的遺囑裡提到了你。”他目光深深,看向我時欲言又止。鄭克己說:“你聽我說點事情。”我倆一邊守夜,鄭克己一邊告訴我關於宋老遺囑的事情。宋老為了找孫子,準備讓我做他全部身家的監護人,控製財產的流向。他自知這是個艱難的任務,決定給我一大筆錢作為補償。這筆錢並不是平白砸在我頭上的,而是有條款限製的。如果我在十年的時間裡都沒有找到宋淵,那麼信托基金和存款全部上繳宋老的飲光基金會;如果我在十年內找到了宋淵,那麼信托基金和一筆存款都是我的。除此之外,在瑞士莫爾日的一套房產也歸我所有。鄭克己言之鑿鑿:“那筆錢如果好好打算,應該是一生衣食無憂。”他把藏了好久的話全部倒了出來,說完之後,臉上有一種難言的痛快。那表情,燦爛到有些刺眼。那些藏起來的話兜頭蓋臉上了我的腦袋,所以憋屈的不再是他,而是我了。條件聽起來確實很讓人動心,但是這麼大一筆錢從天而降,恕我直言,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不管鄭克己說些什麼,我都懶得回應。他一副循循善誘的口吻,做慣律師的模樣也在此時跑了出來。這人居然從包裡掏出了剛改好的遺囑,上麵還落了宋老的私章和簽名。我逐張翻閱,看得有些頭疼。我沒看出個什麼門道來。遺囑裡那些專業名詞和客觀的字眼描述了一個完全陌生但擁有豐厚遺產的學者。可我認識的宋老,是那個總被我氣得直笑,還罵我“豎子無用”的爺爺。那疊紙被我遞了回去,憨人鄭又問:“怎麼樣,你想好了吧?”“沒有。你再問一句我從這裡跳下去。”也許是我的表情太過狠戾,鄭克己終於閉上了嘴。我們守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等醫生查完房後,鄭克己要家裡的保姆來替我們。我走出醫院,被明晃晃的太陽曬得想吐。我回家睡了一覺,再醒來時是隔日早晨,匆匆洗漱後,趕去醫院。等我去到病房,護工告訴我,宋老醒了。我輕手輕腳地走進病房,看到了宋老。他戴著呼吸機,一眼不眨地看著我,渾濁的雙眼裡飽含淚水,想要傳達著什麼。我知道宋老想說什麼。我說:“你讓我想想,畢竟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決定。”他輕輕抬了下拇指,那個意思我看得懂,相當於點頭說好。我好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推到了分岔路口,往左還是往右,已經成了眼下最難抉擇的問題。這一刻我低頭又抬頭,抬頭又低頭,就在這俯仰之間,我的腦子頓時清明了起來。是不是在宋老賜字的時候,我的一生就已經被他定義了。本來隻需要應對生活的周綿綿,變成了需要思考人生的周俛仰。人的一生是選擇的集合,躊躇之際,確實應該多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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