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夜航西行他說,你們命中注定,就該相遇。航班抵達北京,天空下起了毛毛細雨,我拖著登機箱往國際航站樓走去。要轉機的乘客個個行色匆匆,夾在其中走得慢騰騰的我,反倒像個異類。並不是我不著急,隻是首都機場向來沒什麼準點航班,趕過去,也是久等。我轉去洗手間,換了套舒適的運動裝,這才往登機口走去。等我走到登機口,矗立在那裡的顯示屏上閃爍著“航班延誤”的字樣。這種感覺像是考試時押題成功,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時,旁邊長椅上的男人看了過來。他是混血,這是我第一眼就敢肯定的。男人戴著眼鏡,頭發一絲不苟地向後梳著,厚實且深邃的五官就那樣暴露了出來。見我正在打量他,男人彎起眉眼,原本淺褐色的眼睛被明亮的燈光照得顏色更淺。我衝他笑了笑,他也禮貌性地衝我頷首致意。我不知怎麼想的,竟筆直朝他走去,在他身邊落座。剛坐定,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鄭克己的電話。“俛仰,你到北京了嗎?”他的聲音一貫低沉,聽起來就很踏實。“到了,在候機。現在十點半了,你還在忙嗎?”“事情沒有處理完,我睡不了。我和幾個師兄都在處理後事,不能陪你一起去,你一個人注意安全。”他又囑咐了好些話,語調放軟了些。我不停地點頭說好,待旁人投來視線,我才知道自己的行為有些愚蠢——這樣的點頭哈腰鄭克己又看不到,我乾嗎做得這麼殷勤?於是我停止了這樣的動作,靠在了椅子上。等他說完話後,我便掛掉了電話。男人指了指我的手機,問:“Yourboyfriend?”他的英語發音有些生硬,像是法國人的口音。不過他的聲線迷人,很有味道。我笑著搖頭:“Nope,justafriend.”他聳了下肩膀,向我道歉。我忍不住好奇,問:“你是法國人?”“不,我是瑞士人。”說話時,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樣的眼神給我一種感覺,他像我久彆重逢的老友。這個想法太荒唐了,我又不認識他。我衝他禮貌地笑了笑,便趕緊移開視線,開始翻自己的書包,最後一次確認我沒有落下東西。書包裡全是文件,這些文件又多又繁雜,可它們卻相當貴重。平日裡這些東西都是鎖在銀行保險箱內的,今天被我隨意塞在一個破背包中,也是委屈它們了。不過這些東西都不是我的。它們隻有一個主人,而我今天剛剛參加完他的葬禮。彼時我剛從意大利歸來,因長期熬夜、飲食不規律惹得一身頑疾。我爸媽心煩,讓我住進醫院做全身檢查。醫院生活無聊,我閒來無事坐在小花園讀書,恰巧遇到了前來散步的宋老。宋老問我看什麼書,我說我在看《維摩詰經》。他起了興致,突然發問:“小姑娘,你看得懂嗎?”我也不惱,合上書本反問一句:“老先生,你生病了要吃藥,一定要研究清楚那些藥的化學成分才肯吃嗎?”他哈哈大笑,本是渾濁的眼珠突然有光芒溢出。我仔細打量宋老的五官,私下斷定,這位老人年輕時一定很帥。診斷結果出來,頑疾無法一時治好,隻能慢慢調養。醫生對我強調:“小姑娘,平常不要老發脾氣,少吃海鮮,多吃蔬菜。”說完後,他便以醫院床位緊張為由,打發我出院了。出院前,我去探望宋老。閒聊的時候,宋老問我:“小朋友,你有工作嗎?”“混吃等死吧。”我坦然答道。聽到這話,宋老笑了。他搖了搖頭:“你這小鬼,刻薄了些。你願不願意替我工作?”“管吃就行。”我說。就這樣,我成了宋老的專職“朗讀者”,當然,帶薪還管吃。不過這份職業並不好做。我從小學畫畫,文化課並不拔尖。雖然語文不錯,但也隻是不錯。可誰知道,宋老居然是享譽世界的學者,主攻古籍研究。我一聽“古籍”二字就頭大,古文佶屈聱牙,我連斷句都斷不好,遑論朗讀了。我術業不精,常常亂讀一氣。宋老威脅我說:“再這樣我就辭了你。”我拍了拍肚皮:“庫存太少,才疏學淺。”宋老認了,一字一句糾正我讀錯的文本。哪知我這人是秋風過驢耳,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我錯了一百次,從來不打心裡過,偶爾念對一次,宋老都要感激涕零。就是這短短的半年時間裡,我和宋老都有飛速地成長。他的龍鐘老態被我氣得活力十足,我的壞脾氣被他磨煉得棱角全無。一老一少總是跳腳,也算是合作愉快。宋老住在市中心,他不像那些隱居老人喜歡在市郊買個大彆墅。他說住在那裡太麻煩,突然發病說不定都能死在路上。住在市中心多好,想要清淨,就把樓層買高點。果然是大隱隱於市的智者,要想參禪哪裡都是道場,心若不淨深山都是紅塵。我跟著宋老見了很多人,他每次介紹我非常簡明扼要:“周俛仰,我的關門弟子,也是我的助理。”俛仰是宋老給我取的字。我本名周綿綿,他說不好,一點都不像我。我問宋老:“我像什麼?”宋老說:“你像頑石,八風吹不動的那種。”我聽得出來那是諷刺,我說:“孫悟空可能和我是同款頑石。”宋老聽得大笑。笑過之後,宋老問我:“悟空是祖師給的名,我也給你賜個字怎麼樣?”我點了點頭。於是我被宋老賜字俛仰,寓意俯仰之間,多去想想。除我之外,宋老還有弟子,身份也各不相同。他最喜歡的是一個律師,叫鄭克己,簡直視如己出。鄭克己也一心一意地幫宋老處理閒雜事務。鄭克己五官俊朗,眼如點漆,但下巴處有一個小小的坑。後來跟他混熟了,我對他提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能不能摸一摸你下巴上的那個小坑?大概是我的要求太突兀,鄭克己被我駭住,嚇得幾天沒敢來宋老家裡報到。而且這人還有一個毛病——潔癖。一來不吃路邊攤;二來隨身攜帶酒精棉片,走到哪裡擦到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