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素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耐克白Tee,長到腳踝上方的牛仔褲,和足下一雙匡威白跑鞋,已經知道自己在夢中。若素覺得奇怪,她已許久不曾夢到大學時代。可是今夜夢裡,一切清晰如同昨日,曆曆在目。然而若素不願自這夢中醒來,彼時彼刻,是她人生中最最幸福時刻。若素的記憶,較彆的孩童去得更早,即使蒙昧的托兒所時期,也有深刻印象。若素記得父親和母親,還有她,住在二十餘平方米大的兩萬戶房子裡,廚房衛生間統統公用,自家水龍頭需用一隻吃空了的午餐肉盒子鑿兩隻孔,套在上麵,加一把鐵將軍,以免有貪小便宜的鄰居偷用。煤氣也好,公用過道也好,統統是一樣道理。空間那樣狹小逼仄,可是若素一家卻生活得頗愜意。若素爸爸在一間郵局送報紙,收入不算高,貴在穩定,福利待遇也好。若素媽媽則在最最繁華熱鬨地段的一間綢布商店裡做營業員,每日早出晚歸,很少能照顧到女兒。可是綢布店效益極好,獎金豐厚,若素媽媽又好強,年紀輕輕已經身兼勞動模範和三八紅旗手兩項榮譽,早早入了黨,走路都似帶風。若素一向早上由媽媽送到學校裡去,這時爸爸已經騎一部二十八寸綠色腳踏車,走街串巷,遞送當日早報。媽媽會得給若素篤一奶鍋泡飯,餃兩根醬黃瓜,拌上糖麻油,另煮兩個白煮蛋,兩母女一人一個。放學時候,則換成若素爸爸來接若素。若素坐在父親大大綠色腳踏車後頭,抱著他的腰,看沿街風景,倒退而去。回到家裡,若素在樓上做作業,爸爸就在樓下燒菜,飯就在樓上電飯煲裡煮著,也不要人看管。人多嘴雜,永遠有人家長裡短的兩萬戶老房子,左鄰右舍也忍不住誇沈家是模範五好家庭,從沒有聽見小沈兩夫妻罵過孩子一句。隻是幸福生活由來短暫,忽然一日,買布料做衣服便成為過時的生活方式,人人跑到商場裡去買成衣。曾經輝煌一時的布料零售行業,轟然崩潰。綢布店關門的關門,轉行的轉行,一乾營業員,麵對一生中最艱難選擇:去,或者留。去,便買斷幾年工齡,然後自謀出路;留,便暫時拿最低生活保障金,直到退休年齡。這兩種選擇,不可謂不艱難。對一群並無一技之長傍身的女營業員來說,尤是。若素媽媽回到家裡,夜不能昧,輾轉反側,與丈夫商量。若素尚不知道母親要做出艱難選擇,隻覺得家中氣氛不同尋常的凝重。等若素發現媽媽一直留在家中,沒有像往常一樣很晚才下班的時候,若素媽媽已經買斷自己將近二十年的工齡,下崗在家。若素的十歲生日,就在壓抑氣氛中度過。若素奶奶知道媳婦主動買斷工齡,下崗回家,住在小兒子家的老太太獨自乘公交車從老西門的樓梯間來到若素家,拉著媳婦的手,說,“蔚娟,你怎麼這麼傻?小素還在讀書,這沒有了你的收入,你叫定國怎麼支撐一家門?”婆媳兩人相對痛哭。哭過以後,若素媽媽抹乾眼淚,繼續尋找工作機會。隻是一個已經三十八歲的下崗營業員,能找到什麼好工作?若素媽媽要去做保潔工,可是若素爸爸不同意。“太辛苦了。”好強的若素媽媽在家中待業三個月,整個人瘦下去一大圈,鬱鬱寡歡。有小姐妹打電話來說,拿著低保,搓搓麻將沒,跳跳舞,日子也滿好過的。可是若素媽媽做不到。直到若素爸爸過生日的時候。若素媽媽將沈爸爸趕離廚房,“一直都是你在操持家務,接小素放學,做晚飯,今天讓我來。”不料竟做出一桌豐盛的晚餐來,一款揚州獅子頭和一籠無錫湯包,最受兩父女歡迎。“媽媽真厲害!”十歲的若素大力誇讚,她喜歡看見媽媽臉上的笑容。“比飯店裡的大廚師還厲害!”“老婆,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手好廚藝。”連若素爸爸都大感意外。結婚以後,因為工作關係,買菜燒飯,一向都是他的工作。若素媽媽聽了,眼睛一亮。“我還是做姑娘的時候,和外婆學過幾手,一直也沒有機會施展。”即使在夢裡,若素都能清晰感受到母親身上散發出來的喜悅。晚上,若素隔著薄薄一堵牆,聽見父母在外間小聲商量。隨後母親忙碌起來。若素依舊上學放學,等到沈記湯包館開張的時候,若素已經放暑假。若素就在湯包館裡給母親打下手,收款,上湯包,抹桌子。遠遠近近光顧過沈記湯包館的客人,都忍不住讚歎一聲,真是個伶俐懂事的孩子。落落大方,嘴巴又甜,簡直成為湯包館的另一招牌。若素媽媽擔心女兒辛苦,每每要趕若素回家學習,已長到母親胸.口那麼高的少女便微笑,“我放暑假嘛~等開學了,就沒有時間陪媽媽了。”自此起早貪黑,進貨和麵拌餡包湯包,不是不奔波勞累,然而一家和樂。看得羨煞旁人。後來若素考進大學,若素媽媽再不肯讓女兒到湯包館打下手,這樣清秀漂亮的女兒,她不舍得讓她委屈在小小的湯包館裡。“去去去,和同學逛街看電影去。”媽媽周末總會得給若素一個信封,裡頭永遠有若乾現鈔,足以叫同齡人忌妒。可是若素見過母親為賺錢所付出的辛苦勞動,並不舍得揮霍,隻悄悄存起來。若素想,等她大學畢業的時候,應該已有為數不小的一筆存款,可以帶著父母去一個山青水秀的地方旅行,犒勞二老和自己。若素在夢中苦笑,這夢境竟如此漫長,仿佛要演儘她的一生。畫麵跳躍,有英俊少年,出現在夢裡。若素以為自己早已經忘記,可是夢境裡他的麵容清晰,她仿佛能看見他濃密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翕動,陽光灑在臉上,在下眼瞼形成一片陰影,似一汪湖泊。他喜歡若素,將若素介紹進親戚家開的旅行社做市內遊導遊,帶若素去那些豪華高檔場所,參加派對,將若素介紹給他的朋友……那是一個女孩子最幸福的時光,有疼愛她的父母,寵愛她的男朋友,輕鬆的兼職,指日可待的錦繡前程,直到——直到那個男人的出現,毀了她的生活。若素輾轉,抗拒夢魘,可是夢境有自己主張,無數藤蔓,將若素拖入烏雲密布的陰霾中。那個男人站在陰霾的中央,冷冷聲音問:你是怎樣認識愛德華·萊曼的?他都要求你帶他去什麼景點參觀?他有沒有提出比較特殊的要求?你們交談的內容是什麼?她被反複逼問到幾近崩潰。等到他們將她釋放,她的世界,已經徹底翻覆,再回不到重前。她幾日幾夜不歸,父母急得發瘋,可得來的消息,竟是她被公.安帶走,並派人到居委和學校了解她的曆史,外間風言風語,說她假借導遊之名,行援助交際之實,向那些外國遊客,出賣肉.體……母親氣急攻心,腦溢血倒在湯包館裡,雖然救回一條命來,可是落得終身癱瘓,生活不能自理。父親隻好請假在家,照顧母親,變相失去工作。若素咬緊牙關,想要醒來,卻怎樣也掙脫不開那些痛苦磨折,隻能看著夢境裡的沈若素,被人從一間審訊室轉移到派出所,然後予以釋放,看著她得知母親中風癱瘓,哭得肝腸寸斷,看著她強打精神回到學校,迎接她的,是一張冷冰冰的勸退通知書。“……沈若素同學,你的事情在社會上造成了極惡劣的影響,也給本校百年曆史抹黑……”校園裡,認識不認識的同學,都對她指指點點……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是那英俊少年愧疚而閃避的眼神,以及,擦肩而過時,那伴在他身邊的明麗少女的笑聲……她默默辦理退學手續,回家與父親一起,變賣家產,帶著癱瘓的母親,搬到無人認識的郊區賃屋而居。人到中年的父親,為了讓一家人生活得沒有那麼拮據,四十多歲的人,和一些年輕人一樣,考特種駕照,開集裝箱卡車,長途奔徙……而她,做過餐廳服務員,當過洗頭妹,擺過地攤……隻為了能就近照顧母親。突然,那個一直身在陰霾中男人,走進一片明亮中,向她伸出手來;若素。若素終於看清男人的臉,無聲尖叫著醒來。安亦哲!那個象征她生命裡趨之不去的陰霾的男人!若素喘一口氣,坐起身來,倒一杯水喝,平複如擂心跳。怎麼會夢見這個人?晦氣!明天跟馮家阿姨要兩支高香,燒給灶王爺,求個平安,若素想。隻是沒等若素來得及求平安,便已風波乍起。若素兩天中班結束,休息兩天,轉夜班上班,一到酒店,已經覺得四周有異樣眼神。進更衣室時,有已經換好衣服的服務員,與若素擦身而過,將若素狠狠撞在更衣室門框上。若素動動嘴唇,到底沒有叫住那個素日同她並不怎麼熟悉的女孩子,隻是捂住一邊肩膀,走向自己的更衣箱。還在更衣室裡的服務員小小聲交頭接耳,見若素望過去,齊齊轉開視線,不與若素接觸。這種感覺,若素再熟悉不過,前一天大家還客客氣氣,維持禮貌,後一天,已經視她為異類,議論紛紛。若素無由便想起留下“人言可畏”四字遺書,自殺身亡的阮玲玉來。如果不是為了癱瘓在床的母親,她會不會用極端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若素沒有答案,但若素知道自己怕疼怕死。小時候打預防針,有小朋友號哭掙紮,要兩三個大人捉牢四肢,才能完成任務,可是若素永遠乖乖伸出手去,因為她知道,不好好打針,以後生病,吃得苦頭更多。若素微微苦笑,揉一揉肩膀,覺得一點點疼,但是可以忍受,便開始換衣服。酒店一年四季,有三套製服,冬天是一件白色長袖襯衫,藏青色齊膝裙,配一件同色毛料外套。做大房間時外麵添多一條淺茶色多袋圍裙。若素看一眼時間,然後走員工通道,去行政樓簽到交接。晚間的行政樓,樓麵上靜悄悄的,毫無人聲,若素與中班交班,那女孩子對若素態度冷淡,交接了鑰匙值班日誌,待十點一到,說一聲再見,便下班了。若素獨自在樓層當班,空氣中充滿寂寞味道。夜班值班室有一張單人床,十二點以後,夜班服務員可以進去小睡,客人有需要再進行客房服務。艾玻說,這是酒店最人性化的規定。若素深以為然。三班倒工作極傷身體,生物鐘紊亂,內分泌失調,統統上身,若素在試用期,已經體會到。好在酒店尚知體恤員工。若素在樓麵服務台枯坐。行政樓客人不多,並且多數和藹客氣,進出低調,如無特殊情況,晚上很少叫客房服務。若素閒極無聊,拉開抽屜,取出一本前人留下的英文,有一眼沒一眼地翻閱。已經破舊,上頭還滴有各色湯汁,想必原主人曾經在吃飯時也翻看過,又不知在服務台輾轉流傳了多久,看起來格外臟且破。若素漸漸看得入迷。那是一個叫心魔的故事,講述一個男人,被關在秘密實驗基地當中,任人在他身上,進行各種匪夷所思的實驗,因而獲得了神一般的力量——可以不藥而愈任何疾病。男人初時並不知道自己已經獲得這項隻有基.督才有的神力,可是他向往基地外的世界,向往不受約束,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他逃出實驗室。在逃跑途中,男人無意之中接觸患病瀕死的老者,奇跡般地,老人回家以後,不藥而愈。後來男人被實驗室找到,帶回基地,而他擁有神的力量的事,已經不脛而走。男人初初覺得能救死扶傷,十分高興,可是時間久了,便覺得生活失去意趣,他在神的光環與普通人的生活之間,徘徊掙紮……若素看到這裡,笑起來。佛祖說,人生八苦,至老相隨。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尋常人恨不得自己有一身異能,穿牆過壁,點石成金,刀槍不入。可是真正擁有神力,卻又希望能做回尋常人,過最普通的生活。若素不知多希望自己有這樣一根金手指,隻消輕輕觸一觸媽媽,一切疾病痛苦,就統統飛走,還她一個健康積極充滿活力的媽媽。可惜不過是一本科幻。若素歎息一聲,自裡抬首,隨後苦笑。領班正站在服務台一步以外處,目光炯炯,望著她。見若素看見她,領班走過來,垂眼張一張還攤在若素手邊的。“蘇西,你的試用期,快結束了罷?”領班敲一敲服務台的桌麵,朝若素勾一勾手指。若素連歎息的力氣也沒有,站起身,將合起來交到領班手裡。“蘇西,我一直很喜歡你。”領班隨手翻一翻,看見全英文內容,想起她剛才走樓梯上來,一眼看見坐在服務台後的若素,看看得七情上麵的樣子,應該可以看懂通篇,“最重要是你塌實本分,並不搔首弄姿,務求做好分內工作。”若素沉默。可是老實本分,抵不過沸沸揚揚的流言。領班揚一揚手中,“員工手冊上怎麼規定的?”“工作期間不得隨身攜帶任何與工作內容無關的物品。”若素輕輕道。連服務員的手表都由酒店統一配發,以免與客人的私人物品相似雷同,產生不必要誤會。“如有違反——”“罰款五十。”若素苦下臉來。五十元,足夠她吃一個月的早點。領班看一眼若素,“我沒收了,下班後自己把五十元交到我這裡來。”上班期間,服務員除非收到客人小費,否則不可攜帶錢款,理由同上。她知道上夜班的若素身邊沒有錢。若素苦哈哈點點頭,雖然上夜班看打手機樓層之間煲電話,早已經是不成文的傳統,然而被領班當場活捉,又另當彆論。若素覺得,自碰見安亦哲,自己便黴星罩頂,事事不順。等領班往其他樓層巡視去了,若素坐在服務台後,心思起伏,十二時以後在值班室裡小睡,到底睡不安穩,時時支起耳朵,擔心有客人過來。五點時候,若素便起身洗漱,對著鏡子,將一頭烏黑長發梳得油光水滑,然後在腦後綰成一個乾淨利落的發髻,用紗網與發卡固定,抹一點點潤唇膏。鏡子裡是一個眼周有淡淡黑眼圈,麵目顯得有些模糊的女人。若素露出一個標準微笑,那女人也露出微笑。若素對鏡子裡的女人說,“The Sun Also Rises,太陽照樣升起。”自古艱難唯一死。倘使沒有勇氣結束這充滿痛苦的人生,那麼就隻好堅強地活下去,再苦,再累,也沒有理由軟弱。太陽照樣升起,生活還得繼續。若素振作精神,返回崗位。七點半,早班同事來與若素交接班,若素將樓麵萬能鑰匙和值班日誌移交給同事,兩相簽名。同事對若素態度尚算平和,隻是忍不住好奇:“蘇西,你怎麼會認識大人物的?”那晚若素化著淡妝,從行政樓宴會廳出來,被人撞見,簡直是一層石激起千層浪。能去到那樣的場合,結識上層人物,蒙大人物青眼,一步登天,無疑是所有女郎的夢想,不料這樣的機會被還在試用期的沈若素獲得,暗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咬碎銀牙。因為倒黴催的唄!若素在心裡哼一聲,“我哪裡認識什麼大人物,不過是恰好被抓了壯丁。”同事哪裡會信?笑著半真半假地道:“蘇西你口風真緊。”倘使此時指天立地發毒誓有用,若素一定照辦不誤,不過她知道越描越黑的道理。同事笑眯眯地拍拍若素,“蘇西,以後你可要多關照我啊。”若素暗暗打個寒噤,與那些明顯將敵意放在臉上的女孩子相比,她更怕這種笑麵虎。看起來頂和氣,然則必要時候,卻會不遺餘力,踩低攀高。若素唯唯諾諾,東拉西扯幾句,借故走人。回到員工區更衣室換回自己一身地攤貨衣服,若素頂著背後各色眼光,快步去到領班辦公室,交納罰款。領班微笑著開具罰單,交給若素,“以後記得不要再有這樣的低級錯誤。做服務員最要緊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能因為自己手邊一時有事,就忽略周圍。要有這樣的覺悟。”若素諾諾點頭,心裡在為五十元罰款肉痛。領班揮手,“人事經理請你去他的辦公室,快去罷。”若素心中打鼓,在幽長的走廊裡慢慢向經理辦公室走去。客房部,市場部,秘書辦公室,財務室……經理辦公室,若素走近經理辦公室,輕輕敲門。裡頭傳出女子優雅的聲音,“請進。”若素這才推門進去。辦公室裡空調開得很足,人事經理隻穿一件白襯衫,配黑色西裝套裝。看見若素穿著黑色羽絨服走進來,便指一指辦公桌對麵的沙發,請若素稍坐,她則在一份文件上落下最後幾筆。然後抬起頭來。人事經理大約近四十歲,據說丈夫是南京空軍中校軍官,正團級,深受部隊領導賞識。伊麵容英氣,可是並不咄咄逼人,使人覺得舒服。“沈——若素。”人事經理取過另一份文件來,翻開來瀏覽,“三個月試用期下來,覺得這份工作怎麼樣?你覺得你適合這份工作嗎?”若素試圖微笑,最後放棄,“滿辛苦的,不過我能適應。”人事經理眼中有遺憾與不解的光芒,合上文件夾,“下個夜班做出來,你的試用期就到期了,酒店不打算與你簽正式用工合同——”若素點點頭,她已有心理準備。“你有什麼想說的?我可以代你向上級反映。”人事經理有些喜歡眼前這個女孩子,看得出來她的挫敗感,但並不當眾發泄。若素搖頭,工作期間,擅自離崗,即使安亦哲說他會安排,但離崗就是離崗,沒道理她可以享受特權。幸好敲了他五萬塊錢。若素想,總算不虧。“沒有什麼事了,你出去罷。明天下班去財務結算工資。”人事經理結束談話。若素起身與人事經理道再見,走出辦公室。人事經理望著若素穿著厚厚羽絨服,卻仍顯得消瘦的背影,若有所思。次日若素夜班下班,將製服手表工號牌更衣櫃鑰匙一並裝在酒店環保布袋裡,交還領班。領班看一看若素臉上表情,心裡有些許遺憾,更多寬慰。“你英語好,又肯吃苦,我相信你一定會找到更加適合你的崗位。”領班拍一拍若素手臂,“希望我們有機會再見。”若素與領班道再見。誰真心待她好,誰又虛情假意,惟有落魄時候,才能看得分明。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患難見真情。領班是真心對她好。隨後若素去財務室結算工資,領取當月工資與獎金,意外發現竟然為數頗豐。財務笑一笑,“沒有多算給你,裡麵包含季度獎金和做客房的績效工資。”若素聽罷大憾。這份工作,兼之客人大方給予小費,簡直錢途無量!不是不可惜的。走出財務室,若素在走廊上遇見行政樓的林經理。林經理輕聲叫住若素,“蘇西。”若素其實不想理睬此人,要不是他把她臨時抽去天橋套房,也不會有後麵這許多事。可是若素知道,他也沒有預見事情走向的能力。所以她還是禮節性地微笑了一下。“有什麼打算?”林經理開門見山地問道。這叫若素意外,忍不住挑眉。林經理微不可覺地苦笑,這中間的糾結,一言難以蔽之。“如果你有更好的方向,那麼就當我一時多事。倘使沒有的話,我有一位朋友,在譯文刊物做總編。聽說你英文紮實,有興趣的話,不妨去試一試。”說完,取出一張卡片,遞給若素。若素接過卡片,垂睫掃了一眼,上頭隻一個人名,一行地址,並無電話。“謝謝你,林經理。”若素真心道謝。這個世界市儈功利,四年前若素一家飽嘗人情冷暖,落井下石袖手旁觀者眾,雪中送炭施以援手者寡。然而總還是有好人的,願意在這時,輕輕扶一把。“再見,林經理。”若素就此與他道彆。“再見。”林經理在原地駐足,目送若素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走廊儘頭。等若素離開,財務室隔鄰總經理辦公室內,走出一個人來。林經理看見來人,微微一歎,“安二,你何不自己當麵交給她?”“我不以為她會感謝我。”安亦哲穿藏藍色西裝,挺拔英朗,然而眼神總是淡淡。她非但不會感謝我,還會視我為瘟神,避之不及,他在心裡想。當年的事,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為國家.機密的安全考量,他不能放若素走。不僅不能放她走,還要再三確認她不是境外間.諜的同夥,也沒有被腐化侵蝕,成為其在境內活動的下線。安亦哲垂下眼睫。他們接受專門審訊訓練,在心理上施加壓力,令嫌疑人全線崩潰,對一個無辜的女孩子而言,不是不殘酷的。隻是事關國家安全,他當時彆無選擇。林經理看一眼麵無表情的安亦哲,“可是她早晚會發現。”“到時候再說。”安亦哲抬眼,“麻煩你了,林。”林經理擺擺手,“能為安二公子效勞,是我的榮幸。”安亦哲失笑,揮一揮手,“我先走了,有時間一起喝茶。”出了酒店,安亦哲在車上開始辦公,彌補早晨在酒店盤桓的時間。秘書在一邊輕聲向他交代今日行程,上午開會,中午午餐會,下午參加新聞發布會……安亦哲聽得搖頭。文山會海,到底無法免俗。要放開手腳,大刀闊斧地行事,簡直與癡人說夢無異。秘書望一眼安亦哲低頭垂眼仔細瀏覽公文的側麵,低低聲說:“安市,您與林少的往來……”安亦哲聞言,慢慢抬眼,看向同自己年齡相仿,做事一向穩妥的秘書,挑一挑眉。“現在是非常時期,我覺得您不宜與林公子過多往來。”秘書鼓起勇氣。其實安市一向溫雅和氣,可是他卻始終覺得這樣的頂頭上司,反而更給人壓力。那種壓迫感,非言語可以形容。安亦哲好笑地合上文件,“錢秘書,我與林的私交,你覺得不妥?”錢秘書大力點頭。目下正是市府改選換屆的敏感時期,作為S市最年輕領導之一,分管市安全局,保密局,公安局事務,外間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安亦哲,等待他疏忽大意,等待他行差踏錯,趁機將他拉下馬。恰逢此時,身為機要秘書,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的領導,與政敵的兒子往來,落人口實。安亦哲笑起來,他怎會不知道秘書心中所憂慮?“是我疏忽了。”他輕敲座椅扶手,“以後我會注意,不落人口實。”“安市!”對他不以為然的態度,錢秘書恨不得頓足。安亦哲隻做沒有看見,重又埋首文件當中。晚上下班,安亦哲例行回家吃飯。他平時住在離市政.府辦公室比較近的公寓裡,周末回家探望二老。安父安母已經退休,早已經搬離市委大院,在老領導英老先生家附近,購置房產居住,方便老領導老下屬之間走動,閒來無事,湊在一起下下棋,聊聊天,解解厭氣。更要緊是,安大哥娶了英二姐,兩家更多一重兒女親家關係。安亦哲進門,看見父親與大哥在客廳一側下棋,母親坐在沙發裡,一邊織毛衣,一邊目不轉睛看電視,大嫂則在客廳另一側看報紙,誰也不乾擾誰,相安無事。他淡笑,“爸,媽,大哥大嫂。”安父與安大哥朝他搖一搖手,算做招呼,安母聽見小兒子的聲音,總算從鬼哭神嚎的年代戲中抽身片刻,笑眯眯道,“阿二,餓不餓?快點把東西放下,洗手吃飯。”即使已經三十歲,他和大哥在母親嘴裡,永遠是阿大阿二。安亦哲向母親點頭,表示知道了。另一側看報紙的女士抬頭,笑睨一眼,“弟弟回來了。”赫然竟是酒店人事經理。安亦哲淡笑著又叫了一聲大嫂。安亦軍太太,英傑英女士笑容更深,合上報紙,起身招呼客廳彼端安家兩父子,“爸,亦軍,亦哲回來了,你們的棋局先停一停,可以開飯了。”在棋盤上廝殺得難分難解的安氏父子這才放下棋子,雙雙起身走向飯廳。安亦哲放下公文包,脫去西裝外套,一並放在沙發裡,轉進樓梯下洗手間,洗乾淨手出來。飯菜已經上齊,六菜一湯,俱是家常小菜,一家人圍著圓桌吃飯,氣氛平淡溫馨。席間安母問安亦哲,“阿二,英生婚禮上那神秘女郎,是你女友?”那神秘女郎在婚禮上走一圈,比之新人從婚禮上消失,還要引人矚目。誰還留意一雙新人的去向?!在場單身男士無不為女郎淡雅冷清神秘的氣質所吸引,想一探佳人究竟。奈何佳人不解風情,對各色明示暗示無動於衷。隻有尋人未果,冷淡著一張臉回到婚宴現場的安亦哲,與佳人略做交談,得到佳人片刻凝眸。眾人的八卦焦點即刻轉移,圍繞早已三十而立的安亦哲至今單身是否正常,亦或實已心有所屬,又與神秘女郎外形是否登對,有無發展空間……展開熱烈討論。連當事人的母親,都不免好奇。可惜老太太是安家唯一被蒙在鼓裡的人,餘人都知道那神秘女郎,是救場如救火,被安亦哲推出來演戲的罷了。安父安大英傑三人交換眼神,一致決定此事還是由安亦哲自己交代為妙,免得老太太埋怨他們知情不報。安亦哲聽了,看一眼作壁上觀的父親與兄嫂,隨後悠然一笑。“您喜歡不喜歡?”安父聽得眉毛一動。安大哥英二姐交換眼神:來了,來了!安母想一想,“遠遠看著倒是挺好看的,就不知道人品怎麼樣?有時間的話,帶小姑娘一起吃頓飯。”安母並無門第觀念,她自己也不過是大字沒讀過幾個的農村婦女,也沒有什麼偉大情操與高尚覺悟。當年丈夫從英老先生的警衛員做起,後經提拔,一路做到商務部副部長助理,可謂飛黃騰達,她也不過是在家裡操持家務,帶大兩個孩子,不給老安在內務上增添煩惱而已。如今兩人都已退休,閒來無事,隻想含飴弄孫。奈何大兒子大兒媳婦,結婚多年,始終不見動靜。老太太盼啊盼,等啊等,借一句歌詞,那叫等到花兒也謝了,也沒等到孫子或者孫女。安母等到沒想法,現在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小兒子身上。現在隱約看到一線曙光,不由得喜出望外,全然沒有看見老頭子和長子之間交換的無奈眼神。安亦哲笑起來,“好,有時間我帶她回來吃飯。”安父聞言,咳嗽起來。安亦軍飛一個“好自為之”的眼神,算是儘過兄弟情誼。英傑眼角微微抽搐,安小二,你不會是一開始就打著這個主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