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素被樓麵經理叫住的時候,正戴著橡膠手套,從一間套房裡出來,準備到下一間房間,繼續做大衛生,清洗消毒套房的衛生間。“你是新來的……蘇西罷。”背後有巧克力般醇厚好聽的聲音傳來。若素頓住腳,轉頭,望向聲音的來源,看見中午對樓層服務員進行過簡短訓話的樓麵經理。若素忍住敲打自己酸得幾乎要斷掉的後腰的衝動,朝穿黑色西裝製服也直如貴公子般優雅淡定的男子點了點頭,“林經理。”三十出頭的林經理望了一眼若素手裡提著的保潔桶,暗暗讚許。大衛生幾乎是酒店客房裡最苦最累的工作,要將每一間套房的衛生間裡所有設施,包括旮旮落落都清洗、消毒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一個樓層做下來,強度是極大的。不料這個新來的年輕女孩子卻沒有流露出嫌苦嫌累嫌臟的顏色來。“工作得還習慣嗎?”林經理並沒有走近若素的意思,就站在一臂半之遙處。“嗯,習慣。”若素微微頜首。若素沒有挑剔的餘地,她既沒有高等學府畢業的文憑傍身,又沒有年輕貌美的資本可供揮霍,而且若素需要錢,然則又沒有勇氣豁出一條肉身去,隻能出賣自己的勞動力,賺一份辛苦錢。林經理點頭。這女孩子十分本分,並沒有一點點見到上司的奉承之色。“還有多少間?”若素看了一眼自己身前套房的門牌號,“還有七間。”“晚飯以前能做完嗎?”林經理抬腕看了一眼手表,離六點鐘晚餐時間還有三小時,七間套房,時間有點緊張。若素搖頭。她新來乍到,才剛上手,所以格外仔細。生怕做得不到位,領班檢查下來不滿意,還要返工,因故要比熟練的服務員用多一半時間。林經理笑一笑,“吃過晚飯,你就到天橋套房去幫忙罷,這裡的工作我會和你們領班打招呼,交給熟手。”若素並不追問原因,點頭稱“是”,然後將保潔桶放進停在過道邊的保潔車上,“您還有其他事嗎?沒有的話,我去工作了。”林經理看一眼若素的工號牌,然後點頭示意若素可以離開了。若素轉身推著保潔車慢慢在鋪著地毯的走廊上向前,等走出一段距離,若素回頭,身後已不見林經理身影。若素不由得吐舌頭。一間五星級酒店,有眾多單身妙齡女郎,可是來來去去不過幾個稱頭單身男性。除非彆有機緣,得有錢有勢的客人青眼,能一步登天,否則,酒店裡女孩子的眼睛,多半都放在那幾個未婚管理層身上。林經理是那幾人中的一個,有房有車,無不良嗜好,據說能燒一手好菜,還會得彈鋼琴。即使像若素這樣,還在試用期,也早已經從其他服務員的八卦交談中將他了解得一清二楚。然而若素並沒有存過一絲綺念。她隻想將份內工作做好,月底時候工資卡中薪水安穩落袋。緋聞?豔遇?不不不!若素避之不及!果然到晚飯時候,若素還差一間套房沒有完成大衛生。樓上服務員吃飯時候,叫上若素一起,若素一邊捶著後腰,一邊脫去橡膠手套,將工具間的門關上,同兩個女孩子一起進電梯。“今天行政樓的人都到哪兒去啦?”有一張蘋果臉的女孩子狐疑地問若素。“樓上竟然一點人聲也沒有。”若素聳肩,她的消息一向落後彆人七八個馬身。況且她隻管埋頭做她的大衛生,其他事一概不理,自然不曉得為什麼行政樓如此之冷清。“艾玻你竟然不知道?”另一個短發女孩子做詫異狀。蘋果臉的艾玻指一指若素,“蘇西也不知道。不知道好奇怪嗎?”短發女孩子太息一聲,“你們不知道,也不奇怪,這種好事一向都輪不到我們。”“什麼事什麼事?簡妮你說來聽聽。”艾玻挽住簡妮的手臂,大力搖晃。“聽說今天食堂有腐乳肉,一頂一的好吃……”簡妮賣關子。“哎呀,我請你吃腐乳肉!”艾玻為聽八卦,不惜以肉誘之。“呐,你說的啊。”瘦挑挑的簡妮指一指艾玻的蘋果臉。“是是是,是我說的,蘇西為我做證。”若素在一旁聽得發噱,隻好點頭承認自己的“證人”身份。三人出了電梯,在幽長靜謐的員工通道裡向食堂方向走去,通道兩側的門內,偶爾傳出模糊人聲,十分喧囂的樣子。若素不經意瞥見一扇半開半闔的門裡,有麵目嚴肅中年謝頂的男子,正在彎腰挑撿物什,從旁有年輕人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提筆記錄。簡妮眼尖,也瞥見了,半捂著胸口歎息,“連行政總廚都親自下來督場,嘖嘖……”“簡妮,你還沒有說,今天到底發生什麼事呢。”艾玻卻不關心行政總廚在貨梯口親自驗貨的事情,隻想聽簡妮口中所謂“好事”。簡妮捏一捏艾玻的蘋果臉,“艾玻你知道我們酒店的曆史麼?”若素與艾玻俱是一愣,不曉得簡妮何以突然換了話題。若素不語,艾玻大力搖頭。“你們不要看酒店現在是五星級國際化大飯店,早前卻隻不過是一間小小部隊招待所,接待外出公乾的部隊官兵與軍屬和地方官員。十年前政策出台,部隊不得經營第三產業,便辦理手續,轉交給了地方,這才逐漸發展成現今的規模。”簡妮小聲講古,“上頭辦公室幾個大檔頭裡,半數以上,曾經都是軍人,如今轉業做了商人。”“這同你要說的事有什麼關係?”艾玻木知木覺,若素卻已經隱約咂出些味道來,半垂的眼簾底下眸光閃過。簡妮幾乎頓足,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有什麼關係?!你說有什麼關係?關係大著呢!現在軍區每次會議的接待任務,多半仍會交到我們酒店,行政樓這一塊,每年都要接待不少官員。官員們是不方便到外頭去娛樂的,所有的娛樂活動,基本都在酒店裡,少不得——”簡妮停下來,左右看了看,這才翹一翹大拇指,壓低了聲音細細說:“喏,他們要唱歌跳舞打乒乓,都會得找行政樓裡年輕標致,懂得察言觀色又知情識趣的服務員上去作陪。”“啊——”蘋果臉的艾玻失聲叫。“小聲點,不得在走廊大聲喧嘩。”簡妮伸手去捂艾玻的嘴,“看看蘇西,多穩重。”“所以,今天有人來?”若素忽然出聲問。簡妮放下捂在艾玻嘴巴上的手,望了若素一眼,點頭。“今天有大人物在酒店舉行婚禮,到場的政-府官員和軍人不在少數,豪門新貴更是一大堆。行政樓上下拿得出手的服務員都調過去了。”“我們好可憐,要留下來做大衛生。”艾玻眼睛水汪汪地,“我也好想去看看那些大人物啊……”若素聽了,隻是微笑。一樣都是工作,而且為大人物服務,稍不留神,動輒得咎,還不如留在樓上做大衛生。三人進了餐廳,隻見偌大員工食堂,比平日冷清不少,往常晚來一步,便買不到的南乳-肉,今天竟然還有得多。精精瘦的簡妮不怕胖,拿著艾玻的飯卡,要兩塊大肉,吃得不知多開心,笑到見牙不見眼。艾玻一副心痛肉痛模樣,但仍受不住誘-惑,替自己也要了一塊腐乳-肉。若素笑一笑,隻管埋頭吃自己的例餐,番茄炒蛋,素雞,涼黃瓜。“蘇西你不吃肉嗎?”艾玻看看若素的餐盤,“不吃得飽一點,等一下沒力氣做房間。”若素搖搖頭,“我還不太餓。”若素算過帳,每個月的飯卡裡有五百塊錢,當月有剩餘,會結算進工資當中。如果她吃得簡單些,每個月可以節省兩百元有餘,正好夠貼補房租。簡妮白了艾玻一眼,蘇西家境不好,不是什麼新聞好吧?然後把自己餐盤裡的一塊肉夾到若素碗裡,“兩塊太多,膽固醇超標,這塊你幫我吃掉罷,蘇西。”若素抬眼望一望簡妮,隻望進一片坦蕩之中。若素微笑,低聲道謝。三人吃過晚飯,原路返回行政樓。回到樓麵時候,林經理叫住若素。簡妮與艾玻留給若素一個“你自求多福”的眼神,著緊做大衛生去了。“林經理。”若素拘手束腳,站在樓層服務台旁邊,心中暗暗狐疑。她不過是小人物,為什麼林經理今天幾次三番叫住她?林經理笑一笑,自服務台下取出一隻橢圓形藤條花籃來,遞給若素,“你現在就到天橋套房去罷,具體怎麼做,卡片上都寫著。”若素接過花籃,看見裡頭盛著滿滿一籃新鮮花瓣,各色精致小巧玻璃瓶,連同一張顏色柔和,對折在一起的硬卡紙。“好的。”若素向林經理略略頜首,便拎著花籃,上電梯,往天橋套房而去。酒店天橋套房位於行政樓與主樓之間,懸空在十八層的位置,其豪華程度,僅次於酒店總統套房。若素進酒店試用一個月,也僅僅隻有每天上下班時,在樓下抬眼仰望的機會。若素進酒店從普通客房服務員做起,從未叫過一聲苦,假使有細節未做到位,需要返工,亦毫無怨言。領班喜歡這默默做事,並不東張西望搔首弄姿的女孩子,所以行政樓缺人手時,替若素報名,調至行政樓做事。若素拎著盛滿芬芳花瓣的藤籃,乘電梯來到天橋套房所在樓層。整層樓麵靜悄悄,毫無聲息。走廊燈光柔和,腳步落在地毯上,聽不到一點點足音。若素在天橋套房門前佇足,輕輕敲門:“客房服務。”裡麵無人應答,若素等待片刻,才取出白色圍裙胸袋裡的磁卡,開門進去。若素按酒店培訓要求,將房門敞開,然後就著過道燈,取出花籃中的卡片,翻開。珠灰色卡紙上有潦草不羈的字跡,羅列數個步驟:將房門虛掩,拉上所有窗簾,除過道燈,熄滅所有照明,到浴室放水,放音樂,點燃精油蠟燭,撒新鮮花瓣。若素將花籃放在一邊,走進天橋套間偌大的客廳,透過外頭的霓虹燈影,她看見沙發上紅色雙喜抱墊和長幾上插在透明玻璃樽裡,一捧盛放到幾乎燃燒般的合.歡花。若素驀然意識到,這正是今晚婚禮新人的新房。回眸望一眼她順手擱在一旁的花籃,若素笑一笑,相愛的時候,怎樣都是好的,願意為對方做一切浪漫而不切實際的事。感慨片刻,若素提起精神,按照卡片提示,走到窗前,看一眼外頭繁華都市的妖.嬈魅.惑身影,然後伸手拉上所有窗簾,接著開始在房間裡尋找隱藏的音響設備。若素此前從未進過天橋套房,對房間布置有些陌生,不過她隱約知道,音響設備按理會同電視機放在一處,取過擱在茶幾上古雅藤籃裡的遙控器,若素一一嘗試,幾次以後,終於看見緩緩左右滑開的一體櫥櫃門。若素慢慢走過去,暗暗嘲笑自己落伍,一麵微微彎腰,研究音響設施。記憶裡有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少年,在他家媲美小型電影院的偌大娛樂間裡,指著大小高低的器材,對她說,這是丹麥進口低音喇叭,那是美國進口功放,避震如何……若素一竅不通,隻是禮貌傾聽,看那少年一雙眼熠熠發光,英俊無匹,然後笑著被他一把擁在懷裡,親吻,忘卻所有煩惱。如今想來,恍如隔世。若素咽下一聲歎息,伸出細長手指,按下電源開關,依照控製麵板上的英文說明操作,沒多久,室內便響起細溪流水般悠揚熟悉的旋律,若有似無。若素側耳傾聽,聽仔細了,才聽清楚是慵懶而浪漫的法國香頌La vie en rose,無由的,有些羨慕今天的新娘。無論是否有一天愛情淡去,至少此時此刻,有一個男人,真心願意為她,布置一個難忘的新婚之夜。若素直起腰,環顧幽幽暗暗的客廳,確定已經按要求布置好後,隻留一盞過道燈,便拎著花籃進浴室去了。浴室裡有一整片全透明鋼化玻璃牆,坐在浴缸中,可以透過整片玻璃牆,清楚看見外頭的萬丈紅塵。若素聳肩,有錢人的享受,在室內造一座幾乎幕天席地的水池,隻為享受城市裡片刻的安寧,不是不奢侈的。感慨歸感慨,若素手上工作卻有條不紊,先將裝在精致玻璃瓶中的香薰精油蠟燭一一取出,擰開上頭的銀色瓶蓋,依次點燃,放在靠玻璃牆一側的浴缸邊沿。光滑如鏡的玻璃牆,映著搖曳燭光,襯著牆外的迷離塵世,如同虛實相對的兩個世界,似真似幻。若素一邊往偌大如遊泳池般的浴缸裡放水,一邊向裡天女散花般拋灑花瓣,腦海裡尚不忘儘情歪歪有朝一日,自己有錢有閒,玉手一揮,也大把撒錢,將此間長期包租下來,空放著,想起來就過來洗個澡……大抵想得太過入神,亦或門外地毯吸音效果太好,若素全然沒有注意到有人接近,直到半掩半敞的浴室門被猛然推開,若素才驀然驚覺,詫異回首。浴室門口,站著一個頎長男子,黑色得體英式剪裁西裝包覆在矯健的身.體上,並不遒勁賁張,然而卻隱隱透出一種壓迫感,眼神冷淡犀利,眉宇微挑,仿佛挑剔。若素有片刻茫然,這個人——這個人——怎麼是這個人?!男子歎息一聲,上前一步,輕輕握住若素自看見他以後,便始終保持拋灑狀,再沒有動過一下的手腕。當他溫熱的手心觸上若素的皮膚,若素仿佛處於休眠狀態的自我防禦機製倏忽恢複正常,另一隻手裡的藤籃“咚”一聲落在浴室地毯上,然後開始拚命掙紮,自由中的手望男人臉上招呼,“你想乾什麼?我在這裡是本分工作!放開我!”男人不得以,隻好一手同時扣住她的兩隻手,一手摁住她的腰“沈若素,你冷靜一下!”“冷靜?!你叫我冷靜?!我冷靜個P!”手不能動,若素開始用腳,毫無章法地亂踹,踹到一腳是一腳,大有拚個你死我活的架勢,“要不是你們,我能被學校勸退?要不是你們,我能失去旅行社的工作?要不是你們,我媽能氣得一病不起?你叫我冷靜?!”男人聽了,倏忽笑起來,想說些什麼,口袋中手機鈴聲響起,他隻好將若素雙手鉗製在頭頂,用自身體重將若素壓製在牆上,然後空出手來,摸出手機接聽。若素雖則大力掙紮,卻並沒有在他接聽電話的時候呼叫,因為若素太知道自己如果得罪這些權勢通天者的下場,她不能冒險。男人靜靜聽了片刻電話,隨後微微蹙眉說,“我知道了,這就來。”他掛斷電話,伸出手輕輕撩開因為一時激動掙紮,散落在若素頰邊的頭發,“沈若素,我願意以任何形式,來彌補工作中對你造成的傷害。不過,現在,請你幫我一個忙好嗎?”“呸!”沈若素吐口水。“安亦哲,你去死!”安亦哲側側臉,閃過那口口水,以拇指抹去她嘴角一點口水沫子,不經意瞥見她臉上緊張的表情,失笑,“我不會對你怎麼樣,隻是麻煩你幫我一個忙。”若素一口拒絕,“憑什麼?!我還要工作,我不能走開。”如果擅離崗位,員工手冊上明確說會給予警告處分並處罰款。“沒關係,這裡我會協調,不會給你造成麻煩。”安亦哲冷淡的眼裡浮起一絲微笑,安撫若素。若素不知多想大喝一聲“安亦哲做你的大頭夢”,可是瞪圓眼睛想一想,家裡每個月一千二百元的租金,母親的營養費,不由得為五鬥米而折腰,假使有客人投訴,她隻怕工作不保。咬一咬牙,她開口敲竹杠,“行,一萬……不不不,五萬!”五萬已是她一年工資。“好。”不料安亦哲爽快答應。“有病。”有錢有勢的人都有病!若素仇富地想,不敲他的竹杠,敲誰的竹杠?!安亦哲聽了,不過淡淡一笑,帶著她下樓,將她推進一間房間,對閒坐玩手掌遊戲機的化妝師說,“武二郎,麻煩你替她把衣服換了,化一化妝。”那一身偽娘氣質的男化妝師肉眼可見地打了個寒噤,乖乖放下手中PSP遊戲機,上前來替若素挑衣服化妝。趁若素坐在椅子裡任化妝師搓扁揉圓的機會,安亦哲向若素交代大致情形。“新郎是我發小,一貫任性妄為,婚禮上偕同新娘,扔下數百賓朋,不告而彆。”說的時候,一雙眼的眼風,似笑非笑,掃向化妝師,惹得化妝師手一抖,唇線描偏,隻得抹了重畫。安亦哲微笑,“救場如救火,不能放任這一場婚宴沒有男女主角,隻好麻煩你下來,充一下場麵,為賓朋提供點茶餘飯後的談資,以免他們無聊,追究新人的去向。”一直閉著眼的若素聽了,忍不住揚起粘有假睫毛,感覺沉重無比的眼皮,望向他。這個人打的主意,這麼簡單?!若素不信。安亦哲隻做沒有看見若素懷疑的眼神,繼續交代注意事項。“你今晚孤身前來,並無男伴,如同姍姍來遲的灰姑娘,是闖進婚宴的神秘女郎,無人知道你的身份背景——你是聰明人,想必應該知道怎樣說場麵話。”頓一頓,他淺笑,“應付不來的時候,便多多談論英國文學,大段引用原文,我保證所有人都會保持微笑,顯示自己有高深的文學素養,可是決不會糾纏你太久。”神秘美麗的單身女郎,獨自出席婚禮,男方女方親友,竟無人知道她的底細,隻這一點,已經足以讓人好奇猜測了,而這可以為他爭取到更多時間。那叫武二郎的偽娘化妝師聽得渾身顫抖,忍到內傷。若素嘴角隱隱抽搐,重又閉上眼睛,忽然在內心裡提醒自己,拿了錢老實走人,再不要同此人有任何牽連。等化妝師在若素耳邊輕聲說,“好了,可以睜開眼睛了”,若素輕輕張開眼睛,站起身來,望進一人高落地鏡中,刹那間隻覺雲湧風動,將一身低沉平淡一掃而空。鏡子裡是一個清豔照人的年輕女郎,臉上妝容若有似無,乾淨清新,一雙眼睛被濃密纖長睫毛襯得,如同天上寒星,熠熠生輝,挺直鼻梁,飽滿嘴唇,長發悉數綰在腦後,露出線條優美的潔白頸項,穿一件微露一抹酥.胸的湖水色曳地晚禮服……若素閉一閉眼睛,原來真是佛要金裝,人靠衣裝。不過一件衣服,換一個發型,略施脂粉,樓上整天打掃房間的女傭也可以如同公主般高貴,怨不得那些頗有幾分姿色的女孩子,搶破了頭也想嫁進豪門去。的的確確,有如雲泥之彆。安亦哲不動聲色地上前,輕輕推壓若素後背,示意她挺起胸來。兩人身後的武二郎動了動嘴唇,可是看到鏡中安亦哲淡然掃來的警告眼神,趕緊伸手在嘴邊做一個拉拉鏈的動作。安亦哲微笑著最後叮囑,“出去以後,記得微笑。”化妝師隻能眼睜睜看著安亦哲,打開休息室的門,將若素推出去,“去罷,去搶走所有女郎的光芒。”化妝師在心裡為女孩子歎息,傻姑娘,你自求多福罷。安亦哲輕輕關上休息室連接宴會廳的門,轉身,冷冷瞥一眼化妝師,“你老實告訴我,英三已經走了多久?”安亦哲送若素到地鐵站,放若素下車。他到底沒能追上早有準備逃離婚禮的一雙新人,不過總算兵行險著,以若素吸引大多數人注意,使得餘下三分之一程婚禮,不至於因新郎新娘齊齊失蹤而大開天窗。望著若素很快融入人群消失不見的纖細身影,他輕輕眯了眯眼睛。他本打算直接送若素回家,然而被她明確拒絕。看著若素洗去淡妝之後,平息憤怒,死水無瀾,枯井似的一雙眼睛,渾身上下散發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淡氣息,他歎息一聲,“我身上現在沒有那麼多現金,你要我送到酒店,還是府上?”若素的反應,是取過一張酒店便箋,寫下一串數字,“這是我工資卡號,直接存在裡麵就可以了。”安亦哲從上衣口袋中取出那張便箋紙,上頭的字跡娟秀整齊,隻是整行字寫著寫著,便越來越向上傾斜,末筆極重,力透紙背。他不由得微微笑,還真是字如其人,沈若素可不正是一個敏感而又自尊心極強的女孩子麼?看著手中的便箋紙,安亦哲伸手取過電話,撥通秘書的電話,然而電話還未接起,他又輕輕掛斷。這件事,還是由他自己來辦罷。有些事,是他欠沈若素的,不是假手他人能夠解決的。想到這裡,安亦哲雙手輕拍一把方向盤,隨後發動引擎,將汽車駛進夜色中。他並不知道,若素乘地鐵到郊區,出地鐵站後,取了她那輛二手電動腳踏車,“咜咜咜”一路回到家裡,鎖好腳踏車,三步並做兩步上樓,先推開母親房間的門。沈媽媽還未睡,正就著一具小小無線電,聲音開得細細,聽電台裡播放的紹興戲。見女兒回來,沈媽媽關掉無線電,頓時房間裡那迷離的咿呀女聲消匿無蹤。若素將手裡提著的環保紙盒揭開來,露出裡頭各色精致點心,“媽,你餓不餓?我帶了點心回來。”沈媽媽看一眼女兒帶回來的點心,有些埋怨,“馮家阿姨……晚上給我下了爛糊麵……鱔絲澆頭……我吃得很飽。你彆亂花錢。”若素笑一笑,俯身抱一抱母親瘦弱的肩膀,“今天酒店有客人舉行婚禮,婚禮結束,剩下許多動也未動過一下的糕點,每個當班服務員都拿了一盒。”“……不會有人……說閒話罷?”沈媽媽擔心。女兒還在試用期,如果教人拿住話柄,以後很難做得下去。若素搖搖頭,“不要緊的,媽。”又伸手扶起母親上半身,在她腰後塞兩隻枕頭,“我給你倒杯白開水,吃一塊點心,嗯?”沈媽媽點點頭,注視女兒忙進忙出,倒白開水,又端水來給她洗手,幾乎落下淚來。這個女兒,從小懂事,跟著他們夫妻,幾乎沒有享過一天福,好不容易上了大學,成績優異,要不是——沈媽媽側一側臉,掩去眼裡的傷心。要不是出了那件事,女兒這時早已經大學畢業,在一間外企裡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休息天時候和男朋友出去逛街看電影,日子過得不曉得多適意。可是現在——現在……沈媽媽沒辦法想下去,她承受不了那種無邊無際的折磨。若素不知道媽媽的心事,洗乾淨手,拈一塊冰皮點心,送到沈媽媽嘴邊。“這裡麵是酸奶凍,隔這麼久,應該已經沒有那麼涼了,媽你嘗嘗看。”若素在喜宴上吃過一個,薄而充滿彈性的冰皮,並裡頭一團綿軟細滑的酸奶凍,用模具做成一顆顆荔枝大小的心型點心,吃在嘴裡,清甜微酸,綿滑可口,吃再多也不覺得膩。沈媽媽抵不過女兒的堅持,張嘴吃一顆,慢慢嚼了咽下去,點點頭。“……好吃……”確實好吃,酸酸甜甜,可不正是愛的滋味。若素見媽媽喜歡,便又拿起一顆來,送到母親嘴邊。沈媽媽搖搖頭,“……你吃……”若素本想說自己已經吃過了,然而看見母親那殷殷期待的眼神,便將點心放到自己的嘴裡,細細無聲地咀嚼。沈媽媽這才欣慰地勉力點點頭,“……小素太瘦了……”若素誇張地站起身,在原地轉個身,“媽我這哪裡好叫瘦?我這是標準模特身材!”若素媽媽內心那樣淒苦,也被女兒逗得微笑起來,無法控製的麵部肌肉,看上去也不那麼扭曲。若素引母親說了會兒話,拿起水杯讓母親漱過口,又伸手探一探母親臀下的褥子,尚且乾爽,“媽媽你要不要上個廁所?”若素媽媽閉一閉眼睛,“……小素……去休息……”若素點頭,替母親掖好被角,“媽媽你有事就叫我,我聽得到。”得到母親的肯定答複,若素這才走出房間,關上門,到走廊儘頭衛生間草草洗漱,回自己房間。回到房間裡,若素小心翼翼地取出藏在床頭櫃抽屜中,一隻舊巧克力鐵盒中的工資卡,雙手拿著,輕輕吻了一下,又捂在胸口,一個人嘿嘿傻笑了一會兒,這才重新將工資卡放回鐵盒裡,和一堆花花綠綠的卡片門票舊票據混在一處,塞回抽屜裡。有了這五萬塊,若素躺在床上想,新年就可以不用過得那麼拮據,如果爸爸能隨車回來,家裡也可以熱鬨熱鬨……若素原本以為,自己四年以後,又見到安亦哲,會激動到無法入睡,不料沒多久,已經墮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