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過身,低頭看他,神情還有些茫然,他忍不住問:“媽媽,你在想什麼?”他母親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臉,笑容惆悵,她說:“媽媽在想,人活著啊,其實並不隻代表自己一個人,所以,有時候一些看似個人的選擇,最終卻關乎著身邊最親密的幾個人,看著他們因為自己受到傷害,這是最讓人絕望痛苦的。可惜,媽媽好像明白得晚了。”這些片段,像一枚炸彈,在他身體裡引爆,巨大的聲響把人震得發蒙,連疼都是後知後覺的。“紀小姐,分手沒有那麼難以說出口,不愛一個人,也不需要受到全世界的唾棄,沒有人會為此大費周章,不惜裝死來與另一個人分開。我不過是湊巧像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死人還陽,那是戲劇裡才有的情節。”太過劇烈的情緒,堆積在胸口,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人反而顯得更木訥和冷漠。我們會本能地對所愛的人溫柔關懷,所以,你看,這樣的冷漠刻薄,怎麼會是深愛你的人?春末初夏,陽光照在人身上,已略有炙熱感,而紀念站在這裡卻忽然覺得冷,由內而外地散發著冷氣。就像是三年前,她站在醫院裡,穿著白袍的醫生滿臉歉意地看著她,然後指向身後的病床,對她說“我們儘力了”時一樣,她覺得整個人都控製不住地打冷戰。怎麼會?躺在那裡的人絕不是Able。林喜兒掀開白布,捂著嘴巴痛哭時,她仍站在那兒,堅定地說:“不是他!”她死死地握住自己的拳頭,冷得牙齒都在打顫,腳也凍僵了,立在原地,誰也拉不開她。她望著躺在那兒的人,木然地重複:“不是他。”然而,沒有人相信她,大家還是神情哀傷地為他舉行了葬禮,冰冷的墓碑上貼著他的照片,她拒絕看,拒絕聽,她日日守在家裡,可他真的再也沒有出現過。所有人都告訴她,你錯了,墓碑下埋著的就是Able,Able是真的死了。這次,她不相信還是她錯了,眼前這個人分明就是Able,怎麼會有人可以與另一人相像到這個地步,他一定是Able!“喜兒,你說他是不是Able?”紀念轉過身,拽住林喜兒的胳膊,急切地問她。她力氣很大,林喜兒的胳膊被她握得生疼,但她眉頭也不皺一下,隻是心疼地看著紀念,關切地喊著:“念念。”“他是Able對不對?”紀念仍不死心。談宗熠的眉心蹙起,這世界上還有比她更固執的人嗎?他彆過頭,不忍再看。“念念……”林喜兒欲言又止。Able在紀念心裡有多重要,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正是因為這樣,她才不敢輕易開口。眼前這個人,的確與Able一模一樣。可是,世間無奇不有,僅憑長相,她也不敢斷定就是同一個人,何況,還是一個曾被醫生宣布死亡,舉行過葬禮的死人。紀念尋求不到她要的肯定,轉身再次走近談宗熠,她紅著眼眶站在他麵前,拚命壓抑著內心翻湧著的情緒,她仰頭,烏黑的瞳孔裡,蘊涵著水汽,小小的一張臉上寫滿堅持與倔強。她緩緩地呼吸,然後開口說:“這三年,我從沒有一刻相信你死了,從來沒有,雖然我看見過你的屍體,我去過墓地,我在你的墓碑前坐過,可是,我心裡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Able沒有死,他沒有死。”她無聲無息地流著淚,身體始終保持同一個姿勢,仰頭靜靜地看著他。談宗熠的指尖開始發顫,他不由自主地握拳,感覺身體裡有股力量正不受控製地要迸發出來,即將摧毀他所有的決心和毅力。林喜兒看著這一切,心裡酸楚不已,她看了談宗熠一眼,他站得筆直,像一座雕塑,無動於衷地看著在他麵前流淚的女孩兒,她又氣又傷心,一步跨到紀念身旁,伸手擁著她的肩膀,輕聲喊:“念念。”“念念,他不是Able,Able不會這樣對你,他隻是披著Able的皮囊而已。”林喜兒聲音硬邦邦的,分明在生氣,又或是故意想要激一激眼前這個男人。然而,這一番話,卻把談宗熠即將迸發出的情緒又通通按了回去。她說的對,他不是Able,他不是。“你信不信,都是你自己的事,紀小姐,不要因為你的私事打擾到彆人的生活,這是一個人最起碼的素質。”他麵無表情地說。談宗熠感到那一把插進他心口的刀,此刻又深了一些,疼得整個人都麻木了,他不過是憑著一點毅力說出這些話。他的冷漠終於讓紀念崩潰,她忍耐壓抑到了極點,此時,再也受不了了。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伸手去摸他的臉,他一時不防,讓她的手覆蓋在他的臉上,潮濕的、溫熱的觸感,令他像被電擊似的,一陣戰栗,他反應過來忙要避開,然而腳的跨度太大,整個人都朝身後的台燈撞了去。紀念不肯退讓,硬著將他逼到牆壁前,她握著拳,像隻絕望的小獸,有幾分齜牙咧嘴的恨意。“你以為換個名字就能把Able否認掉嗎?沒出息,膽小鬼,你越是裝作不認識我,就越代表心虛,連被我碰一下都能嚇成這個樣子。你真想要和我斷絕關係,就大大方方說你要分手,說你不愛我了,讓我滾,這樣算什麼?還是說你怕我纏著你,不肯和你分手?是,我愛你,很愛很愛,可是,我也說過,隻要有一天,你不再愛我,你隨時可以離開,我絕對不會纏著你不放。可你不能騙我,尤其是以這樣的方式,說分手,現在就說,隻要你說了,我就走!”那股淩厲的氣,說到最後都泄了,變成悲憤、難過,她扯著嗓子喊出這一段話,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什麼,她沒有哭,以前哭得太多了,此刻反而哭不出來了,隻覺得難受,像一團火在胸口燒著,連她都快要被燒沒了。紀念就是這樣,看似瘦弱、文靜,其實骨子裡卻拗得很,真正狠起來,說出的話就像一把把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向你。談宗熠此時成了被她刺的人,這樣也好,刺向他,總比刺著她自己要好。他用力抽出自己的手,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轉身就要走,紀念看著他的背影,她再次伸手拉住他。“脫衣服。”她紅著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一字一句道,“把衣服脫下。”林喜兒疑惑地看著她。談宗熠的身體不由自主僵了僵,片刻後,回頭看她:“你瘋了?”“你敢不敢把衣服脫了?”她盯著他,拽著他衣服的手,骨節泛出青白的顏色。“Able左胸有一道疤,是曾經為救我受的傷,你說你不是他,你把衣服脫了給我看。”她堅持,這一次,她一定要一切水落石出。林喜兒也抬眼看向他,她聽紀念提過,他們曾在倫敦的一間餐廳遇過暴亂,歹徒見人就砍,Able為救她受傷。談宗熠低著頭,一束光從斜上方落下來,他的臉被照得仿若透明,誰也看不清此時他究竟有著什麼樣的表情。林喜兒跟著緊張起來,突然間,一切都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他緩緩抬起手臂,一粒粒解開襯衫的扣子。房間裡,靜得隻剩此起彼伏的呼吸聲。談宗熠解開衣扣,露出他赤裸的胸膛,古銅色的肌膚,皮膚表麵光滑平整。紀念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她喉嚨裡發出的嗚咽聲,在寂靜的房間裡,仿佛刺在每個人的神經上,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她靜靜地看著他胸前裸露的、光潔的肌膚。許久後,她原本拽著談宗熠衣服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再接著,她整個人都靠牆蹲了下來,蜷縮成一團,像失去了所有力氣。林喜兒走到她身邊,陪著她蹲下來。艾米莉·狄金森曾說,希望是長有羽毛的生靈,它笨拙,脆弱,叫人難堪,但它的確存在。而現在,紀念的希望沒有了。對於她來說,一切都結束了。這個人不是Able,不是紀念死灰複燃的希望。談宗熠轉身,一步步朝二樓走去,他步伐沉重,像身上背了一座山。他走上最後一個階梯,一抬眼,就看見站在樓梯內側的沈靜微,她望著他,溫柔痛惜的目光中夾雜著彆的什麼情緒,他看了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徑直進了房間。他在沙發上坐下,頭微微後仰,像是累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