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每天清晨,談宗熠都會驅車到山腳,然後徒步走上來,叩門進寺廟,參與師傅們的活動,再與方丈喝茶,偶爾聊天,但更多時候,他們都是相對靜坐,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他的心事那麼多,雜亂得像水草一般,相互纏繞糾結,緊緊地勒住他的心臟,一分分地收緊,令他痛苦不堪,然而,他卻能在這裡尋到一絲寧靜。那日起風,樹葉被刮得簌簌作響,方丈轉頭,看向窗外,緩緩道:“一棵樹,從幼苗到參天大樹,要經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它們心無旁騖,隻一心成長,才得以牢牢紮根於地下,人也如此,萬事紛雜,總有根可尋。”談宗熠靜靜看著方丈。方丈回視著他,和藹又堅定地說:“因果輪回。所有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實都是必然。但走下去,總有一條路,最後會回歸你自己,遠一點,無妨。”方丈說完,喝儘杯子裡的最後一滴茶,然後走出禪房,輕輕關上門。談宗熠一人在禪房獨坐良久,看著窗外的樹木,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起方丈的話,仿佛有一雙手,在無形中為他緩緩撫平心裡如雜草般的紛亂心事。他離開禪房,去佛前再三叩拜,跪在地上,他仰頭望著佛,在這一刻,他內心得到安寧。翌日一早,紀念起床時,林喜兒還在睡,她躡手躡腳地離開臥室,洗漱後做了早飯後才離開。剛進局裡,就迎上了郭海生他們,看見紀念,忙說:“走,去聽課!”“誰的課?”紀念問。“省公安廳來的人,據說很有名氣,協助刑警破過許多大案,研究犯罪心理學的。”郭海生說。紀念點點頭道:“好,我把東西放下。”紀念回辦公室,把包放下,然後拿了本子和筆出來。講課的地方是在局裡會議室,她去時,裡麵已經坐滿了人,台上站的是一個約莫四十歲的中年男人,他穿著簡單的休閒服,身材挺拔,整個人看起來很精神。郭海生給紀念留了自己身邊的位置,紀念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坐下,一旁的程齊,聽得格外認真,完全沒有注意到她。她跟著程齊工作已有一段時間了,每次遇見與案件有關的事,程齊都格外專注,紀念看得出,他是真正熱愛這份工作的。忽然間,她想起Able曾說過的一句話:對於我們所熱愛的一切,我們會不由自主敬畏、溫柔、虔誠、專注,生怕自己會有絲毫的褻瀆。——那麼,你對我也是這樣嗎?——是,我溫柔虔誠並長久地愛你,隻愛你。紀念的心尖仿佛被狠狠紮了一下,疼得人呼吸一窒。下班前,紀念借故需要用郭海生的電腦查東西,以便從文件夾裡找出談宗熠的住址,郭海生對她毫無戒備,起身將位置讓給她,自己則出去抽煙休息。紀念記下住址後,回到辦公室,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剛走出去,就看見開著紅色跑車過來的林喜兒。她穿著紅色的毛衣和黑色闊腿褲,腳上搭一雙高跟尖頭鞋,懶懶地立在車門前,青春活力裡透著幾分小女人的性感,美得不像話,紀念生怕她再引起騷動,立即小跑過去,將她推回車裡。紀念關上車門,才想起什麼,轉頭問道:“這是誰的車?”“我的!”林喜兒打了個響指,“怎麼樣,漂亮吧?”保時捷Cayman,外觀足夠張揚炫酷,線條流暢立體,完全符合她的喜好和眼光。“我那車你用唄,奢侈!”紀念邊係安全帶邊說她。林喜兒白了她一眼,一臉嫌棄樣道:“我可不要開你那大家夥。”紀念:“……”西寧路十一號。紀念看紙條上記著的住址,莫名覺得熟悉,忽然想起,這是她之前跑步經過的地方,G市最老最有特色的居民區。林喜兒也很詫異:“我還以為他這樣的Boss應該住在某彆墅區呢。”警局與西寧路相隔不遠,一條直路開到底,再左轉,然後過三個十字路口就是,開車大概二十分鐘就到了。她們找地方停好車,然後沿著人行道走過去,西寧路上房子很多,她們一左一右分兩邊找門牌號。最後,林喜兒在一扇紅色的木門前,看見牆磚上掛著的十一號字樣的綠牌子。紀念跑過去,與她並肩站在一起,兩人對視一眼,林喜兒抬手敲門,她刻意將聲音敲得很響,許久後,確定裡麵沒有動靜,她們才鬆了一口氣。“誰先來?”林喜兒問。紀念看了眼牆頭,這種老式院落,牆頭都不高,對她而言不是難事,於是她說:“我先來。”說完,又不放心地問了句,“你確定你行?”“笑話,當年我可是能從我家二樓翻下去和你私會的好嗎?”林喜兒不屑一顧。紀念退後一段距離,彎下腰準備助跑,然後一個箭步跳上去,伸手牢牢攀住牆頭,再一鼓作氣,把力氣集中在手臂上做支撐,單腳先跨上去。隔著牆頭,林喜兒聽見紀念跳下地的聲音。她重複著剛才紀念的那一套動作,很快也就翻過了牆頭,落在院裡。“我確定他就是Able。”紀念背對著她說,聲音微微發顫。“嗯?”林喜兒不明所以。紀念看著她麵前的這棵桃樹,心緒起伏,她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才開口:“Able曾和我說,他外婆和外公一輩子恩愛,外婆喜歡桃樹,於是他外公就在兩人結婚紀念日那天種了一棵桃樹,幾十年過去,早已枝繁葉茂,而他小時候最愛在桃樹下纏著外公下棋。”她語氣哽咽,腦海裡都是那日他與她坐在院子裡說話的情景,她靠在他懷裡,仰頭看他,他低頭在她額上輕輕一吻,眉眼裡都是溫柔。九十年代的房子,看得出後來翻修過,但整體格局卻沒大動,樓下是客廳、餐廳、廚衛和一間書房,家具和地板是紅木的,房間整潔乾淨,采光極好。書房外搭著葡萄架,綠意盎然,果實累累,紀念站在書桌前發呆,心裡充斥著一股溫暖而親切的感覺,像是曾多次來到過這裡。“發什麼呆呀,快來找證據。”林喜兒抬頭催促她,“咦,這個櫃子有鎖,估計是很重要的東西,要不要撬開?”紀念轉身看了一眼,有點猶豫:“不好吧,我們先找找其他地方再說。”書桌後整麵牆都是書架,滿滿當當擺滿書,紀念略略看了幾眼,從易經佛學到國內外名著以及曆史、遊記,種類多而雜,她伸手一一拂過,對著陽光吹一口氣,竟半點灰塵也沒有。“潔癖。”她自言自語,“Able也潔癖,又一個新證據。”“性彆同是男,紀小姐,這算不算也是證據?”譏諷冷淡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紀念驚得心臟重重一跳,呆愣幾秒然後轉過身,穿著白襯衫的談宗熠,臉色冰冷,眉梢眼角都是怒氣,他蹙眉看著自己,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條線。“Able!”林喜兒尖叫。與照片上不同,真實的他,真的與Able一模一樣,林喜兒上上下下非常仔細打量他,終於明白了紀念的堅持,實在太像了,仿若孿生兄弟。紀念百感交集,眼眶一陣陣發熱,林喜兒的反應證實了她的猜測,說明這一切不是她的妄想,不是她思念成癡。談宗熠身體站得筆直,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近乎冷漠地看著她們,一字一句問:“紀小姐,你有完沒完?私闖民宅是犯法的,你的同事沒有告訴過你嗎?”“你還不肯承認你是Able嗎?”紀念迎著他的目光,神情堅定地看著他,“這張一模一樣的臉,院子裡的桃樹,還有一塵不染的房間,你要怎麼解釋?”談宗熠淡淡看她一眼,隨即垂下眼簾,拿出手機,快速按下幾個鍵,接通之後,他開口:“我要報警……”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箭步衝過來的林喜兒將手機奪去,狠狠摔在地上。“報警?你還真行!Able,就算想分手,你直說啊,說不想和紀念在一起,你想甩了她,裝死算什麼男人!你知道這幾年她是怎麼過的嗎?她連你的葬禮都沒出席,從你死的那天起,她就把自己鎖在你們當初住的房子裡,她堅信你會回來的,她一直在等你,而你卻改頭換麵裝作不認識她,你還算人嗎?”林喜兒憤怒地質問,像護著幼崽的母鷹,目光淩厲,聲音尖銳。紀念的胸口劇痛,像壓著重石,令人呼吸不暢,那股氣從心底衝上來,她的喉嚨、眼睛、腦袋都陣陣疼。林喜兒說的往事曆曆在目,然而紀念並不是因為這些感到難過和委屈,為他受的苦她從不覺得苦,讓她不能忍受的是,他竟對這一切冷眼旁觀,甚至想要否認掉她這個人,否定掉他們之間她珍視的一切回憶。“Able,就算你不再愛我,也要光明正大地和我告彆,而不是裝作不認識我。”她又站近一步,兩人之間隻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她抬頭望他,緊咬著下唇,眼睛噙滿淚水,仿佛隨時會落下來。談宗熠的心臟一緊,不自覺地握緊了拳,他緩緩吸了口氣,感覺胸膛裡最柔軟的一角如被針刺般的疼,令人大腦恍惚。他垂下眼簾,不想再看她,餘光中,他看見被風吹起的灰色窗紗幔,突然間,他想起了他的母親。很多年前,他母親就站在靠窗的位置,出神地望著外麵,他喊了她好幾聲她都沒有聽見,最後,他走過去,拽了拽她的衣角。“媽媽。”他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