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季秋之月一誰都不曾見到過的,十七歲的最後一天的傅為螢——“女生的衣服這麼貴啊?!麵料也不好洗,裙子還得燙呢。”月河中學高二數學組的辦公室。她和理科實驗班的班主任覃老師隔著一麵茶幾相對而坐,桌麵上放著幾套校服。月河中學雖隻是個縣中,校服的設計和用料卻很講究。男女式分開,女生是及膝百褶裙,男生則是西服長褲的款式,夏、冬、春秋各一套。傅為螢捏著女式校服的征訂單,瞪大眼,一臉肉痛的表情。“我穿自己的衣服不行嗎?”覃老師也很為難:“我知道你家情況特殊,可學校沒開過這個先例,若是讓你穿了自己的衣服,其他同學該有意見了。”父母遭遇事故雙雙身亡,帶著年幼的妹妹回月河老家來投奔小姨,偏偏這監護人又是個嗜賭成性、惡名遠揚的無可救藥的酒鬼。老實說,接到傅為螢的檔案資料時,他花了好半天的時間才終於消化掉這位新同學太過不幸的人生際遇。如此看來,“身世悲慘”的傅為螢本人,性格倒是出乎他意料的灑脫爽朗了——要知道,他可是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甚至購置了一大堆心理學書籍,準備好了要迎接一名心靈受創、陰鬱自閉的學生的。覃老師又說:“而且你的衣服……”傅為螢低頭看看身上。這條亮黃色、後腰係著誇張的蝴蝶結的連身蓬蓬裙是她從N市帶來的,是前一年的夏天,她十七歲生日時收到的生日禮物。她很喜歡這條裙子,在N市穿的時候瞧著沒什麼,可到了月河,似乎確實是太過大膽、太惹人注目了。可她以前偏偏就喜歡這樣的。中看不中用,也沒有比月河中學的女款校服方便多少。琢磨一下帶來月河的行李中的衣服的樣式,傅為螢泄了氣,再次數了數征訂單上的價格位數後麵的零:“你們月河還有沒有彆的學校啊?”在兩人愁眉苦臉地兩相對視、束手無策之際,覃老師突然坐直身體,猛地一拍巴掌:“差點忘了,還有這個!”是印著“月河中學”字樣的運動服。專供體育活動課穿。簡單素淨的藍白色,與製服相比甚至有些土氣。滌綸材質,好清洗。最重要的是,這一套可以應付過一年四季,價格也便宜。傅為螢的眼睛一亮:”就它了!”她腿長,女款運動服的碼數太小,就隻能要了稍大些的男款。抱著簇新的運動服離開學校,經過第一個路口時看見“剪發五元”的破舊燈箱在夜色中明明滅滅。她走進理發店裡,把微卷的長發撥到身前,攏成一束,在耳垂附近比劃了個“哢嚓”的手勢。“老板,借用一下剪刀,我自己來一刀,能便宜多少?”傅為螢親手剪下那一刀時,遠方的明月寺剛好敲響了午夜零點的鐘聲。當下並未覺得那個時刻有多麼特殊,過後才遲鈍地回過味來——她剪下那一刀,親手把長發、嬌氣、愛漂亮、愛幻想的花兒似的傅為螢,永遠地埋葬在了十七歲的年紀裡。十八歲的傅為螢,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短發,穿著臟兮兮、鬆垮垮的運動服,粗糙地活成了一株不畏風雨的野草。二傅為螢很珍惜自己的“校服”。雖然這並非她曾鐘情的甜美可愛的樣子,但到底是她在月河鎮擁有的唯一一套衣服。她其實是愛乾淨的——因為沒有可替換的,就隻能勤洗曬。好在滌綸料子乾得快,夜裡回到家搓洗後晾出去,清早收回來就能穿了。洗得太頻繁,不過短短數月間,衣領袖口的藏藍色就已經褪得斑斑駁駁。距離高考還有大半年,她仍要在月河呆很長久的一段日子,就隻好更謹慎地對待這套衣服。所以,儘管穿的是運動服,可真正到了運動場上,要塵土裡打滾的時候,傅為螢總會脫下外套來,將它仔仔細細地疊好,鎖進儲物櫃裡。然而現在,她珍重愛惜著的這件外套不翼而飛了。事情發生在校籃球隊訓練賽當天。校慶圓滿落幕,月河中學在市裡大大地長了臉。老校長愉悅且舒心,批複社團活動的申請時也手軟了許多。籃球隊趁機將訓練賽的申請遞了上去,很順利地得到了一個“許可”的紅印章。高一新生算一隊,高二的主力隊員算一隊。兩隊之間實力差距懸殊,傅為螢便被拉去給新生隊做外援。傅為螢忙於家事和打工,越來越少在體育社團露臉。難得登場這麼一次,全校的女生都瘋狂沸騰了,提前好幾天就組織起看台前排座位的抽選活動,甚至還有人從倉庫偷出校慶時掛在教學樓門口的大紅橫幅,用白膠布貼成傅為螢的名字和愛心模樣,仗著老校長和教務主任去市裡接受表彰了不會來看比賽,大膽地堂而皇之地把長長的橫幅從體育館的這頭扯到那一頭。傅為螢換上了新生隊的黑色球服,高個長腿愈加顯出玉樹臨風的瀟灑氣質,幾個簡單的熱身動作,就讓女生們爆出恨不能把體育館屋頂掀翻的尖叫聲。“你來這麼一下子,可把我們的風頭全搶了。”穿6號白球服的主力隊員湊過來撞她的肩膀,做出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嫉妒表情。傅為螢被撞得回過神。恐怕全場不會有一個人猜到,小太陽似的王子殿下A難得在人前露出漫不經心的冷淡表情,是在苦惱家裡的小孩的晚餐食譜。小孩子還是要胖乎乎的才好呀。小滿太瘦了。傅為螢忍不住歎了口氣,才去看和她搭話的隊員。一看之下,不禁愣住了。她不擅長認人麵孔,隻覺得對方很臉熟。定睛瞧了片刻,才將數周前某個傍晚,那個把瓊華攔在教學樓的樓間小道上的男生的樣貌與麵前之人重疊起來。然後,當即就沉下了臉,躲開一步。傅為螢雖說性格開朗大方、人緣好,卻也不是沒有脾氣的。欺負弱小的敗類,恰恰是她最不屑於給好臉色的那種人。看台離得遠,瞧不分明場中的情況,隻以為這是球員之間友好的打鬨,還發出起哄的笑聲。可與傅為螢麵對麵站著的男生本人,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冷淡和敵意。男生訕笑著去搭她的肩膀:“哎?乾嗎啊,我沒惹過你吧?”老校長和教務主任去市裡領獎,還帶上了幾個在校慶活動中表現突出的學生。瓊華也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