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排檔收攤,總是午夜時分。傅為螢回到家門口時,不遠處的明月寺敲了一聲鐘。夜半鐘聲被稀釋在初秋愈發冰冷的空氣裡,最後一絲縹緲餘音也很快被晚風卷走。風卷過城河上石橋口的老榆樹,驚起數點寒鴉。它們突兀地嘶鳴起來,撲扇著翅膀向無星無月的烏漆夜幕而去。外城河東南麵,百花巷,一座小而破舊的老平房——狹小破舊到什麼程度呢,那些篤信傅為螢家境富裕的月河中學女生們見了都必定會驚愕失色吧。傅為螢走進院裡,小心翼翼地轉動鑰匙,輕手輕腳推開門。剛踏入玄關,腳下便踢到一個玻璃瓶。瓶子發出悶悶的“咚”一聲,隨後又骨碌碌地滾開去。叮裡哐啷,是它與其它瓶罐相撞的聲音。黑暗讓嗅覺變得更敏銳。屋裡充斥著刺鼻的酒精味道。連續幾十個小時沒有睡眠,傅為螢已經極困倦了,不過靠一口氣硬撐著而已。疲憊困倦讓她整個人變得焦躁,仿佛控製情緒的身體機能已先一步沉睡過去似的,不過一點酒精味,就點燃了她心頭的憤怒惱火。她揚起聲:“方鬱!說過多少回了,你在外麵怎麼鬼混我不管,彆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帶進門——”手指摸索到開關,燈光映亮了滿地狼藉。被點到名字的不在這客廳裡,不該驚擾的人卻從臥室探出了頭來。“姐姐?你回來啦。”臥室的門打開一半,小小的身影站在那兒,懷裡抱著一隻貓玩偶,困倦地揉著眼。傅為螢一愣,控製情緒的身體機能瞬間複蘇。“吵醒你了?”連忙放緩了語氣,“對不起哦。”孩子搖了搖頭:“我還沒有睡。”傅為螢見她光著腳站在地上,還隻穿著薄薄的睡衣,便也顧不上再為客廳的酒菜狼藉發火,急忙脫了外套裹住她。孩子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道:“小姨晚上回來了一趟,又出門了。我不知道她去哪裡了。”“沒事,我們不管她。”孩子“嗯”了聲,乖巧地伏在傅為螢的肩頭,好半晌不出聲。傅為螢以為她睡著了,一手熟練穩妥地托著孩子,一手推開臥室門,彎腰整理好淩亂的被窩。剛把孩子放進被窩,正給她掖被角,沒想到孩子突然睜開眼,又道:“姐姐,你還在為小姨生氣嗎?”傅為螢怔了怔,嘴角拉扯出一個微揚的弧度來,捏捏她的鼻頭:“沒有,彆多想。”孩子努著嘴,伸手比劃了一下傅為螢的下眼圈:“黑黑的。”頓了一下,皺著小小的眉頭,“我們來月河以後,你一直不開心。不是在為小姨生氣,就是忙著打工。太累,會病倒的。”傅為螢隔著被子拍拍她:“不會,彆亂擔心啦。”孩子態度很執拗:“會的!有人跟我說的。”傅為螢失笑:“誰和你說這些?又是你們班那個多管閒事的小胖子?”孩子把被子拉高一些,用被角遮住下半張臉,眼裡放出抵死不出賣夥伴的堅定光芒。小滿懂事早,心思重,傅為螢為寬慰她,回到家裡時總是四兩撥千斤地笑著的時候多。但終究有敷衍不過去的時候,笑著笑著,就笑成了一聲歎息,正色道:“方鬱……小姨現在名義上是你的監護人,我們躲不開她。但也沒有關係,兩個人的日子我還扛得起。等熬過了這幾年,等我……到時候,姐姐帶你回省城去。爸爸媽媽的房子還在呢,我們有家的。”以小滿的聰明,並不需要將她當作無知的幼童來哄騙。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才最好。小滿聽得懂,傅為螢知道的。她又歎了一口氣,重新找了個開心的話題: “對了,孟嫂今天說,快到中秋了,貼補一點獎金給我。回頭找個時間帶你回省城去玩幾天怎麼樣?都說新開的遊樂場不錯呢。”孩子仍是半張臉躲在被角後麵的姿勢,悶悶地搖搖頭。“剛才說得你難過啦?彆這樣嘛。姐姐還是有點小錢的啦。”“不去遊樂場……姐姐你們高中裡麵,是不是要辦校慶了呀?”傅為螢驚訝地揚起眉毛:“你怎麼知道的?”孩子避而不答。“不去遊樂場,你帶我去看看校慶,好不好?”語氣竟然是很沉靜而堅決的。“不得了,不過一晚上不見,你從哪裡搞到這麼些新情報的?”小孩老氣橫秋的樣子是很好玩的。傅為螢這下真的是被逗樂了,忍不住伸手去撓她癢癢。孩子左躲右躲,掀開被角努力坐起來,不滿地瞪著她。傅為螢笑夠了,把孩子按回被窩裡,“你怎麼會想起要湊這個校慶的熱鬨?我沒參加社團活動,也沒什麼才藝好表演,校慶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還打算那天渾水摸魚出去再找個零工打打去呢。遊樂場不喜歡嗎?”“不喜歡。”目光飄開了一瞬,口是心非的樣子。但很快移回來,又堅定地望著傅為螢:“要去校慶。”小滿難得吵鬨討要什麼。傅為螢思及此,立刻心軟,無奈地點頭:“好啦好啦,帶你去。至於現在,你快睡覺。”“你呢?”棉被太大,孩子還小,掙紮著鑽出一個腦袋尖來追問。傅為螢走到門口,回頭答:“作業還剩些沒做完,我過會兒再睡。”孩子忽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傅為螢問:“怎麼啦?”孩子咬著嘴唇糾結半晌,最後還是搖搖頭。傅為螢正要追問,卻見她“咻”地躲進被窩裡,並再次拉高被角把自己整個人埋住。傅為螢看著孩子露在外麵的一小撮頭毛,好笑地搖搖頭,關門回到客廳。她和孩子睡一屋,但因為睡得晚、起得早,怕影響孩子的睡眠,所以就把課桌放在了客廳的牆角。傅為螢扯了個垃圾袋,收拾乾淨地上的狼藉,然後走到桌前,打開台燈,瞬間領悟了孩子欲說還休的原因——她放在桌上的畫,早上剛用鉛筆打了草稿、還沒來得及描線塗色的那幅,不翼而飛了。“這就著急摸走了?”傅為螢愣了愣,隨即哭笑不得。“還不都是為你畫的,早晚都是你的嘛。笨蛋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