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高考那年，阿嵐堅持要離家千裡。十八歲的姑娘，心中裝著很大的夢想。已經等了太久，晚一秒都不可以。可能是被束縛得太久，有過太多的壓抑，才會那麼向往遠方。也隻有在遠方，才能找到自己的翅膀。母親自然是不高興的。都說是兒行千裡母擔憂，在母親看來，女兒的不理智會讓她更加擔憂。在大人的世界裡，因為飽經生活的折磨，所以明白很多小孩子無法明白，也講不明白的道理。她能用來當理由的，是家鄉山清水秀，衣食無憂，社會關係也在這裡，將來工作能方便安排，可現在阿嵐奔波千裡，實在是沒什麼意義。阿嵐哪裡聽得進去，她昂著頭，站在母親麵前，問：“你知道自由嗎？你知道夢想嗎？你知道在這片土地上，什麼都不可以做的我，做什麼都是錯的我，有多壓抑嗎？”其實處事大可不必如此決絕。但年輕的時候，有話不能好好說，總拿決裂來要挾。多年以後，阿嵐想到這一天，總想給自己一個大大的耳光。如果把二十八歲的心智拿到十八歲來用，她會選擇抱住她的母親，在母親耳邊說，在彆的地方，我也能過讓你安心的生活，你保護我夠久了，讓我單獨闖一闖。母親會服軟的。隻是因為，她是母親，在女兒麵前，是永遠的輸家。而那一年，母親表達關心的方式，隻是嘮叨與數落。人與人的相處就是這樣，親情也不例外，一旦有人選擇進入對抗模式，那麼大家都會選擇把身上的刺亮出來，而心中的黯然，會被暫時逼退到不起眼的角落。她聽得厭煩，便不再回應，戴上耳機，開始聽MP3裡剛下載好的曲子。那天晚上，母親跑來和她一同睡。不大的一張床，挺大的兩個人，她蜷在母親的懷裡，母親一整晚都沒有睡好。可能是熬了夜，所以眼眶紅紅的。看到母親這樣，她也有一些心軟，柔聲問道：“你哭了嗎？”就這麼四個字，母親的眼淚就忍不住了，一邊抹眼淚一邊埋怨：“小兔崽子，你這都要離開家了，多長時間見不到你啊，我難過一下都不行啊？”她覺得有些煩躁，但又有些難過，想了想，她終於還是開口安慰母親：“我以後多回來嘛，飛機很快的啦。”母親沒有說話，在床上看了她許久，終於認命：“也是，現在什麼都很快的，你要是不來看我，我去看你也好。”然而她去了大學以後，卻沒怎麼回來。這個城市的人活得都很忙碌，如她所想象的那樣。大一開始，大家就忙著拿高學分，考各種證，認識新的朋友，學習新的技能。從大一開始，她將所有的假期都安排得滿滿的，實習，學習，再實習，然後就是備考，備考，再備考。累了的時候，她會有那麼幾分迷茫，少女時代即將謝幕，焦頭爛額的事太多時，她會明白一丁點兒的人生蒼茫，也想找個懷抱躲一躲，很想回家抱一抱母親。可是她不能，她認定自己是個大孩子了，這樣的年齡是要隱藏自己的情感的。她固執地認為，可能是磨煉不夠，她要到更大的世界裡去看一看，走一走。她回家一趟，帶回了已經申請去美國念書的消息。不知道是人情淡薄，還是事情湊巧，有時候連見麵都變得功利。如果不是需要一大筆錢，她可能是不會這麼乖乖回家一次的，在這不過年不過節的時間裡。母親問她：“你這樣奔波萬裡，在外又能得到什麼呢？不如回來吧，家鄉什麼都有，還有我當你的依靠。”而她，還是一隻刺蝟。她反問道：“你是不是不願意出錢？”她知道，家裡這部分錢還是出得起的。母親沒有說話，很久之後，她呆呆地道：“去吧，去吧。”於是她順利地去了美國，去了更遠的地方。國外機票很貴，她假期乾脆就留在那裡，兼職賺錢。母親和她始終都隻是電話和視頻聯係，如今，連春節見一麵都變得很難。她研究生畢業那年，中秋節時，母親在視頻裡和她說話，她突然看到那花白的頭發。母親的房間裡空蕩蕩的，背後是她們母女倆和已逝父親的合照。她才突然意識到，原來時間，總以想象之外的速度飛快地流逝著。母親已經老了。而她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有些事，有心無力。後來她在美國有了工作，有了家庭，買了房子，想要接母親過來。母親推脫了很久，終於還是經不住她的哀求，坐了一天一夜飛機，越洋來了美國。母親不會英語，除了同她和女婿說說話，基本沒法和其他人交流。過了幾年，母親檢查出了癌症，在美國治療，但醫生也明確說了，時日無多。她也知道，能和母親相處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這個時候，才開始每日不再加班，天天回家陪伴母親。某日清晨，母親突然同她說，自己得回家鄉去了，落葉要歸根。她匆匆定了機票，帶著母親回家。回到家鄉那天，還在路上，母親便已經撐不住。離世之前，母親同她說：“高考那年知道你要走的那晚上，我陪你睡在一起，你問我哭什麼，我沒好好回答你，怕你多想。其實那時候我哭的原因就是我知道，你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陪伴父母的時光，止步於高考那年。高考之後，去了大學，走向社會，成立家庭，便再不會像年少時那樣，每天推開門喊：“媽，我回來了。”母親什麼都懂，那時候她便知道，阿嵐離開之後，所謂遙遠並非空間上的距離，而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將會漸行漸遠。不是飛機不夠快，不是路途太漫長，而是這個孩子，已經無心回來。然而即使這樣，母親卻還是從未阻攔，短暫的挽留之後，便選擇儘心儘力，護送著她前往遠方。她要往南，母親讓她去；她去美國，母親讓她走；母親不放心她，便舍棄了自己的根、自己的土、自己的念想，陪她到美國去。母親很舍不得家鄉那塊地方，但母親更舍不得阿嵐。母親有自由和夢想嗎？當然有。直到人生最後一刻，母親才去尋找自己的自由。母親用愛澆灌了懷裡的少女，讓她充滿勇氣，一路行往遠方。那一夜，阿嵐和自己的小孩一起睡，突然想到高考前的光陰，平添了太多感觸，一夜無眠。母親並非生來就是母親。但人生何其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