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初慈在鄴城待了很久,從最初設定的幾天變成一個星期,再從一個星期繼續延伸。盧嵐並沒有給她打電話,打來電話的是秦善和伯母,她找了借口數次搪塞,說買了農曆臘月二十三的機票。臘月二十三是小年,距離除夕之夜隻有一個星期。在前一天晚上,秦初慈和陸重一起在沙發上看電影,他們選了一部鄰國出產的恐怖片。關了燈,電影時明時暗的光渡在兩人身上。視野之內,有白色影子快速地從女主角的背後掠過。她回頭,什麼也沒有。當她回轉過來時,那影子便貼在她的脊背上,緩緩地抬起了臉。砰。秦初慈打開了手裡的膨化食品,她視線依然停在牆上的投影,忽然卻說,“有的時候,我覺得世界很像一個被打亂的大型拚圖,每一片都長得差不多,我擺出了第一片,在剩下的一堆中找契合的第二片——”“但我不知道原本的拚圖是什麼樣子,第二片找起來也很難。”她歪歪頭,看向陸重,“你會有這種感覺嗎?”陸重沒說話,伸手攬過人來。她枕在他的腿上,黑瞳清亮,“最近,我這種感覺更強烈了些。”陸重勾起她長發的尾端,觸感柔軟,聽她繼續:“不知道是不是這半年發生的事情太多,而每一件事,都是虎頭蛇尾,都沒有弄明白,像阮嬙,雲雩山的大霧,還有……拱月之會上我感知到的秦淳。”秦初慈慢慢閉上雙眼,“我伯父曾經試著召喚他,但是沒有結果。那天我沒有報什麼希望,其實,我一點也不希望我將他召喚出來。我根本就不敢麵對他。”“他和我爸同時死在雷雨天裡的一次交通事故中,那場交通事故,原本不用發生的,是因為我,他們是因為我才開車出去的。”電影的音效陡然高昂,水龍頭裡的水自動流出,桌麵上的碗筷開始劇烈晃動。秦初慈沒有睜眼,陸重輕輕捂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在他掌心一顫,很快,他便覺出了濕意。陸重緩緩開口,“這不是你的錯,沒有人能預判命運。”他掌心濕意更重。秦初慈沉默著,眼淚洶湧。她隻是用力地攥住了陸重的手臂,死死咬住下唇,在暗夜裡還是流露出了低低的哭聲。電影仍在繼續,恐怖音效蓋住悲聲。被調成靜音的手機在另一側的沙發縫隙裡不時亮起。陸重將車拐進緯一路,駛入擁擠車流裡。秦初慈坐在副駕上,視線在道路兩側的人行道上流連,“我們已經到了緯一路上。”那邊說了句什麼。秦初慈忙跟陸重說,“前麵紅綠燈左轉,她就在那。”陸重依言,將車開進左轉道的區間內。很快,秦初慈就看見了熟悉的人影,忙對電話那頭說,“我看見你了,你可能得過個馬路。”陸重按了兩聲喇叭。那身影朝這邊看了兩眼,認出人來,揮了揮手。陳辛葉打開車門,從左側上了車,同陸重打了聲招呼。秦初慈隨即側了身子看她,“周昭陽那是怎麼回事?”昨天晚上,陳辛葉發來消息,問她要之前提過的朋友的聯係方式。秦初慈這才想起,之前周昭陽和秦初慈來找自己的時候,在學校北門的咖啡館內,自己所謂的“聽朋友說”。不免汗顏,哪有什麼朋友說,朋友就是她本人。她問陳辛葉出了什麼事,陳辛葉說,周昭陽出了點問題,她想找秦初慈的朋友谘詢一下。秦初慈的飛機是傍晚,而陳辛葉和周辛葉所在的萬港城離鄴城距離不遠,開車隻需兩個小時。她想了想,跟陳辛葉說,自己在鄴城,明天可以帶朋友一起過來。後座上的陳辛葉打開手機導航,輸入周昭陽家的地址,在機械女音裡,陳辛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說,“昭陽現在很奇怪,她現在就成天在桌子前坐著,麵前放著手機和書,一會翻一翻書,一會點開手機再關上。可是無論你跟她說什麼,她都不回應你,就像聽不見你說話一樣。”陸重和秦初慈不由對視一眼。周昭陽住在供電局的家屬區,這是一個老小區,有些年頭,陸重將車停在外頭,幾人下了車,步行進去。陳辛葉熟門熟路,領著他們拐進單元樓門。儘管是白天,狹窄的單元樓裡依然光線暗淡,陳辛葉用力跺了跺腳,將聲控燈喚醒。在三樓西戶這,陳辛葉敲了敲門,“周叔叔——”很快,門裡就有了動靜,裡頭的人拉開了金屬製的防盜門,是周昭陽的父親。他個子很高,有些黑,周昭陽的五官裡有他淺淺的影子。他讓出空來,將人迎進去。陳辛葉替他們介紹,“叔叔,這是秦初慈,我和昭陽的同班同學,這是秦初慈的朋友,我們來看看昭陽。”周昭陽的父親點點頭,“昭陽在房間裡,你們去吧,我給你們倒點水。”陳辛葉擺手,“叔叔您彆忙,我們先去看昭陽。”他們幾人推門進去的時候,周昭陽正坐在桌前,聽見門響,她隻是慢慢地回了一下頭,眼神漠然。隨即又恢複了原樣。陳辛葉拉開羽絨服拉鏈,將房間裡的窗簾全部打開。從房間的布局和擺設來看,周昭陽生活得很有條理。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前,桌麵上平攤著一本書。陳辛葉走到她身旁,手撐在桌前,伸手來碰她,“昭陽?”周昭陽看她一眼,繼續看書。陳辛葉無奈,“昭陽這幾天一直這樣,能吃飯,能睡覺,但就是不理人。”秦初慈上前將她的書拿起,看一看封麵,是她們上學期專業課的課本。周昭陽忽然有了反應,她站起身來,劈手從秦初慈手中搶回書來。但眼中依然沒有情緒浮動。隨後將書恢複原樣,在桌前坐下。過了一會,她靜靜拿過手機來,點開屏幕,隨即又關閉。秦初慈注意到,周昭陽並沒有打開任何軟件。她的所有動作,更像是遵循某種設定好的程式。陳辛葉說,“我們兩個是一起從學校回來的,昭陽這次帶了很多書,我的行李箱也幫她裝了幾本。我爸媽來接我的時候,我倆都忘了這事了,我到家才看見。本來都約了時間把書給她,但是那天我爺爺正好來我家,我們就改了時間。”“我爺爺在我家住了兩天,我就一直沒出門。等爺爺走了以後,我倆就商量著去啟穂商場那裡見麵,還可以看個電影。”“那天上午我到了商場,到時間了昭陽還不來。我就給她打電話,一開始沒人接,後來周叔叔接電話,跟我說昭陽不太舒服,不能出門了。啟穂廣場離這很近——”她手指向窗外指了指,在一眾低矮樓房裡,遠處那座高樓分外明顯。啟穂是萬港城老城區最大的購物商城,伴隨了幾代人的回憶。從周昭陽的窗戶向那裡看去,能將它全部收入眼裡。“我就拿著書直接過來了。反正都出來了,省得到時候再跑一趟。我來的時候,昭陽就這樣了。”陳辛葉頗為無奈,“周叔叔已經帶昭陽去過醫院了,做了初步檢查,還填了量表……”她的聲音漸低,“周叔叔好像不知道之前昭陽在學校裡的事,我在想……當時傅芙杉那麼振振有詞,會不會真的不是她在嚇昭陽,她原來跟昭陽關係還可以……難道是宿舍真的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跟上了昭陽?”她不解地看向秦初慈。周昭陽身上氣息很純粹,不像是鬼纏身,倒像是……掉魂。秦初慈暗忖,陸重忽然出聲,“商拯放假了。”沒頭沒腦的一句,陳辛葉聽不出來,秦初慈卻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商家就在萬港城,周昭陽是不是掉魂,讓商拯一看就知。於是他說,“我出去一下。”客廳裡,男人坐在椅子上抽著煙。旁邊的煙灰缸裡,煙頭橫七豎八地堆在一起。見陸重出來,男人將煙從口中拿了出來。滿屋煙草味裡,陸重打開了防盜門。他順著樓梯向下走,同時撥通了商拯的電話號碼。小區門口有崗亭,低矮的小平房裡,兩個保安正往爐灰裡埋著紅薯。陸重敲了敲玻璃。裡頭的人詫異地抬起頭來。房間裡沒有多餘的椅子,唯一的一張椅子就是周昭陽現在坐的那張。兩人坐在床邊,一時間都沒說話。偶爾外頭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秦初慈問,“周昭陽當初覺得自己鬼纏身,是怎麼想到要來找我的?”陳辛葉猶豫,“……是有同學說。”秦初慈念出一個名字來。陳辛葉瞪圓了眼睛,“你知道?”“之前我和你吃過飯,你問我,我是否會捉鬼。我當時雖然跟你開了玩笑,但是我想,你應該是相信了我那天說的話,認為我不會捉鬼,所以,雖然你跟周昭陽關係足夠好,但來找我的提議,不會是你給的。”“況且,你不是第一個直接問我的人。”秦初慈說,“在天衣寺的時候,傅芙杉就已經問過我。我不確定,周昭陽當時是否在場,有沒有聽到傅芙杉的話。但是就算她聽到了,隨口的一句話,很少會有人記在心裡。”“所以,應該是有人知道了周昭陽的困擾,提醒她可以我幫忙。”“這個人跟周昭陽、傅芙杉都熟悉,又和我有交集,除了葉婷,我不知道還有誰。”陳辛葉的手搭在床邊,聞言揪了揪果綠色的床單。“你住在碩士樓,跟班上同學聯係不多,好像除了葉婷以外,也沒看見你跟誰走得近過。而且你又自帶話題,長得好看,家裡有錢。開學報道的時候,有同學看見你和你媽了,說阿姨很漂亮,也很顯年輕。”其實開學那天,陪她報道領材料、搬宿舍的人並不是盧嵐,而是伯母盧靄。秦初慈沒有解釋,聽陳辛葉繼續。“大家也不是真的相信,就是因為太無聊了,找點八卦聊。葉婷你也知道,她社交能力強,咱們班很多人都跟她挺熟的。”秦初慈輕輕點了點頭。葉婷讓周昭陽來找自己,很難說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況且,周昭陽的事情太不對勁,在學校時,陳辛葉抓住了傅芙杉,可是她的態度卻模棱兩可,並不太相信是傅芙杉對自己下手。如果真的是傅芙杉,都已經放假了,她是如何把手伸的這麼長?同一屋簷下,她們兩人真的有這麼大的梁子嗎?陳辛葉見身旁人臉色不好,想說些什麼,又勉強壓下去。她隻好拿出手機,時不時地看會好友動靜。牆上的指針無聲遊走。周昭陽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她離開書桌,朝房門走去。陳辛葉忙放下手機,跟了過去。她擰開門,先在斜對著的衛生間處洗了洗手。方形的鏡子照出了女生平靜麵容。周昭陽擦擦手,朝客廳裡走去。“小陽——”周昭陽置若罔聞,進了廚房去。留在原地的周昭陽父親麵龐僵硬,很快,他又看見女兒出來了。左手拿了切片麵包和果醬,右手拿了餐刀。她在椅子上坐下,眼神依然空洞,開始往麵包上塗抹果醬。12點了。周昭陽父親回過神來,笑笑,當中有苦澀,“都餓了吧,今天中午就在這吃,我去小區餐館裡要幾個菜。”陳辛葉張張嘴,剛要拒絕,周昭陽父親已經擺手,“彆客氣,你們來陪小陽,論理,我得說聲謝謝才是。”他說著話,視線緊緊落在女兒右手上。等女兒塗抹完果醬,將刀子放下,他急忙上前將餐刀收起來。要出門的時候,陸重回來了。陸重身後閃出一個人來,頭發理得極短,剩了層青茬。他笑嘻嘻的,“初慈姐,我們又見麵了。”來的正是商拯。天地良心,他從衝刺高考輔導班上溜出來,自我感覺自己特講義氣,一傳便到,此刻正是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陸重也沒打算瞞著,同周昭陽父親介紹:“他叫商拯,萬港城人,算是家學淵源,讓他來看看周昭陽。”商拯掛著笑,麵朝著周昭陽父親,“叔叔您好,彆看我年輕,我這裡是有東西的。”他拍拍自己胸膛,陸重臉色一黑。陳辛葉險些沒憋住,差點笑出聲來。秦初慈也解釋,“叔叔,昭陽的情況有些奇怪,我們懷疑她可能遇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所以——”商拯伸出一隻手來,做了個停止手勢。“初慈姐,實力說話。”他摘下書包來,扔在腳邊,指一指還在那裡吃麵包的周昭陽,“就是她吧?”說著,人已經朝她走了過去。周昭陽父親臉色一變,想要阻攔,剛邁出一步去,便覺得腳下凝滯。一種麻麻的感覺從底下傳來,像是有什麼東西拽住了自己的腳。將他硬生生地摁在了原地。秦初慈緩緩收回手來,在周昭陽父親的左背上,已經貼上了一張符紙。她說,“周叔叔,不好意思,請您先看完,看看商拯怎麼說。”陳辛葉的瞳孔因吃驚而放大,被秦初慈的出手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