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無言之山(1 / 1)

約莫在同一時間,秦初慈已經順利的上了火車並找到位置。因為是班級統一購票,同學大都散在6號車廂裡。她的座位正好挨著班上男生,打了聲招呼後,便掏出耳機來。可能是昨天沒睡好的緣故,坐下不一會,秦初慈就覺得睜不開眼。她帶著耳機,將車廂內的嘈雜隔絕了七七八八。直到有人將她的耳機扯下,各種聲音一股腦地湧進耳中。她還閉著眼睛,眉頭已經不甚舒適的微微蹙起。葉婷晃著眼前人的肩膀,“初慈,醒醒呀,初慈!”秦初慈緩緩睜開眼來。見人醒了,葉婷笑起來,“我來跟你說話,咱們擠一擠好不好?”秦初慈還沒回答,葉婷便已坐下。葉婷人雖然纖細,奈不住硬座座位狹窄。這樣一來,秦初慈便擠在了葉婷和男同學的中間。她渾身都不自在。葉婷已經同鄰座的同學聊起天來,哪裡是來找自己說話。秦初慈強坐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問葉婷,“你的座位號是多少?”葉婷有些吃驚,圓圓的眼睛瞪得溜圓。秦初慈等得到回答後,便乾脆地拿起背包朝葉婷的座位走去。葉婷的位置在6號車廂的後半段,和大多數同學的座位都不相連,她隻好側著身子,從呆在過道裡的同學身邊擠過去。她在座位上坐定,對麵正對著的老太太聽見動靜慢慢抬起頭來。那老太太上了年紀,整張臉上像是破敗的麵口袋,皮肉鬆軟地向下垂,幾道深深的紋路將臉上割得七零八碎,似蒙了一層灰氣,朝自己看來。在火車轟隆聲裡,縱使有車廂裡的吵鬨作陪襯,秦初慈忽然有些不自在。她旁邊坐了一個年輕人,麵色異樣蒼白,正從保溫杯裡倒水。他將水遞給老太太後,自己就望向了窗外。這應該是祖孫兩個。她收回視線,插上一隻耳機,正要撩起左側頭發戴上另外一隻耳機時,對麵的老太太嘴唇一張,說了句話。二人距離並不遠,儘管她的聲音近似喃喃自語,秦初慈還是聽清了。她一震,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本能地看向身邊挨著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正盯著手機上的鬥地主不亦樂乎,似乎並沒有注意自己麵前這個奇怪的老太太說了些什麼。她說的是——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何處不青山。秦初慈從包裡掏出一袋小麵包來遞上,神情泰然自若,問,“奶奶,您是哪一站下?”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接過小麵包來。車廂裡響起了列車員兜售盒飯的聲音。平常硬座車廂賣出的盒飯並不多,今天有一群學生在,列車員在這節車廂停留的時間也就久了些。挨著秦初慈的中年男人大概也餓了,大剌剌地站起身來,從頂上的行李架上拿下泡麵來去找開水。小麵包還捏老太太的手裡,撕拉一下,外包裝被打開。她道了一聲謝,掰下麵包來放進嘴裡,“去益城。”秦初慈笑一笑,“益城在西南,這列車不能直達?”老太太已經吃完麵包,瞧了她一眼,露出一點笑意來,她手指指向秦初慈麵門,“你——”還未說完,原本坐在秦初慈身旁的中年男人回來了。他們的位置離開水的地方頗近。他步子邁得大,生生從秦初慈腿上跨進去,嘴裡喊著讓一讓,手上的功夫卻並沒有那麼穩當,麵湯險些傾撒出來。等中年男人坐定,老太太的孫子適時出聲,他說,“您休息休息吧,我們還要坐很長時間。”他目光警惕,秦初慈也就不再說話。秦初慈之所以主動搭話,正是因為在這當口上埋骨兩個字格外抓人。就是沒有這次全班出行的計劃,大約自己也是要來一次雲雩山的。來的原因,正是為了埋骨二字。白居易有詩,“龍門原上土,埋骨不埋名,”陸遊《出西門》有句“青山是處可埋骨”,講的都是埋骨。古代一直流行土葬,自佛教傳入以後,火葬逐漸成風。近世以來,由於土葬的弊端不斷凸顯,再加上火葬方式的盛行,政府與民眾紛紛摒棄土葬,選擇火化屍體,僅將骨灰埋於土中。六姓的埋骨則是土葬與或火葬的中和,僅埋葬一隻手骨,其餘部分選擇火化。手骨意味著自家族中繼承而來的特殊能力,手骨葬於骨塚,則代表著,將這種能力還給家族,自這一世的宿命裡解脫。如果沒有埋骨這一道程序,再入輪回時還是會進入六姓的軌道裡。上下百年,時移世殊。當六姓既定的使命成為不得不背負的負擔,骨塚裡的累積的手骨便愈來愈多。幾乎沒有人會選擇帶走手骨,轉世之後依然成為六姓之人。骨塚裡累積的手骨也就越來越多。秦初慈後來給翁秉宗發過郵件,假稱自己是阮嬙的表妹,詢問阮嬙屍首的去向。在安魂香和符咒的作用下,這五年裡“沈芙蕖”的相關已經被抹成一片空白。對他而言,阮嬙兩個字不再具有任何的特殊意義——僅限於妻子五年前身亡的好友這一重身份。他回複說,妻子沈芙蕖當時強忍悲痛,處理了阮嬙的身後事。在聯係不上阮嬙家人的情況下,他們已經將阮嬙的屍體火化,骨灰葬在了絳城西側的公共墓園。隻是阮嬙的身體並不完全,雲雩山未開發地帶的野獸叼走了她的右邊手臂。秦初慈後來去墓園尋找過,在一個角落裡發現了阮嬙的墓碑。黑白照片使得她的五官輪廓更加清晰,一雙眼睛靜靜的在墓碑上凝視著眼前的一切。她在墓碑前站了許久,審視著美豔的阮嬙。從那一晚上窺破的真相來看,阮嬙似乎愛慘了翁秉宗。為了這份愛情,她可以背叛銘刻於骨血裡的信條,占據了好友的身體,頂著他人的皮囊,隻為陪伴在翁秉宗的身邊。她有多愛翁秉宗,所受的反噬就有多強烈。因為翁秉宗給予的所有溫柔,都是給沈芙蕖的。一旦她不是沈芙蕖,便會被棄之敝履。既然這麼愛翁秉宗,為什麼不咬死不認,反而直接放棄掙紮、說出真相,讓翁秉宗厭惡痛恨自己呢。他們一行人裡麵,沈芙蕖同其他人分彆被發現於相距不遠的兩處,發現時沈嬙已經死亡,沈芙蕖則奄奄一息。既然那時的沈芙蕖已經被阮嬙上身,她完全有機會拿走自己的手骨。翁秉宗所說的野獸,或許隻是阮嬙故意為之的障眼法,單獨失蹤的一隻手太過奇怪,若是一條手臂,倒還在情理之中。但在當時的條件下,阮嬙根本不可能避開救援人員的目光,帶走自己的手骨。最神不知鬼不覺的藏骨之所,就是雲雩山崖的殞命之處。緝魂使者帶走阮嬙同汪荷時,阮嬙並沒有留下什麼話來。明麵上,阮家宣告阮嬙失蹤,她似乎並沒有機會把自己的手骨送入骨塚。如今阮嬙已入地府,她占據沈芙蕖身體,間接導致汪荷為了複仇殺害楊珊,樁樁件件論下來,儘仇司不會輕易放她去輪回轉世。阮嬙已經不能將手骨送入骨塚,但是秦初慈可以。這也是她一定要來雲雩山的原因,同為六姓之人,阮嬙當日既然可以說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或許潛意識裡也是對他們抱有了一絲希望。耳機生硬的頂撞著耳朵,秦初慈依然聽見了前方即將到站的報告聲音。她緩緩站起身來,兩隻膝蓋發麻。對麵的祖孫隻是各自抬了抬眼皮。同學們紛紛從座位上起身,開始從上頭的行李架上拖下箱子來。在一片嘈雜裡,她聽見了葉婷的聲音。她在喊自己的名字。在急切的呼喚聲裡,秦初慈將剛才之事放諸腦後,朝著聲源走過去。列車已經開始減速,兩岸的景色因緩速被放大的更加清晰。車窗裁剪出雲雩山的一部分,在十一月的下午,它靜靜的佇立。或許正因為無言,才隱藏了最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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