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秉宗眼前閃過許多場景來,阮嬙是妻子沈芙蕖的同學和好友。他們都是同一所學校,初識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在他的印象裡,阮嬙同她的外表並不相符。她不愛笑,性格頗為內斂。沈芙蕖那時是自己的女朋友,她溫柔可愛,同阮嬙很說得來,總是一起參加講座和各種沙龍。沈芙蕖說,她覺得阮嬙總是孤零零地,讓人心疼。這一點,他似乎也有所察覺。因為沈芙蕖的緣故,他和阮嬙也接觸過。阮嬙似乎從來沒有提過自己的家人,自己曾暗想,或許阮嬙的原生家庭並不幸福。這一點在那場意外之後得到了證實。八年前,他博士後出站,來到重華工作,同沈芙蕖舉辦了婚禮。阮嬙就是她的伴娘。沒過多長時間,沈芙蕖和阮嬙的幾位同學來到絳城遊玩,約定好一同去爬與絳城同省的雲雩山。卻在爬山的時候出了意外,眾人摔下山崖。阮嬙和其他幾位同學殞命,隻有沈芙蕖活了下來。作為唯一的幸存者,她用了許久才走出朋友過世的陰影。現在,眼前的妻子卻說,她並不是沈芙蕖。翁秉宗到底是男人,理智占了上風,喉結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麼。阮嬙已經開口,衝汪荷說,“這一切和他都沒有關係。利用你生孩子的人,是我。”她依然維持著鎮定,語氣平常得像是在同他們探討明天早飯的內容。汪荷愣了,喃喃道:“怎麼會……”她看向眼前的女人,這幅麵孔沒有人比自己熟悉。因為從十二歲開始,自己每年都會收到她的來信,不僅有照片,還有彙款單。沈芙蕖比自己大幾歲,如果沒有沈芙蕖當年的資助,她不可能有機會上高中、讀大學。她大四畢業那年,父親騎著摩托發生車禍。斷了三根肋骨,同時在檢查中發現得了癌症。汪荷借了所有能借的人的錢,依然湊不夠治療費用。無奈之下,她給資助自己讀書的沈芙蕖打了電話。自己在電話這頭哭,沈芙蕖在電話那頭陪著哭,陪著她心碎。她幫助自己把父親挪到絳城來醫治,汪荷還記得,那天在沈芙蕖的家裡,她是如何的感激涕零。沈芙蕖卻說,求自己幫一個忙。自己回答,不要說一個忙,就是一百個忙,一千個忙,隻要自己能做到,她都願意幫忙。這個忙就是,請自己替她生一個孩子。沈芙蕖同汪荷說,丈夫很喜歡小孩子,但是她因為一場意外喪失了生育能力,為了有一個新生命,隻能出此下策。她請求汪荷,看在這麼多年兩人的關係上,幫她這一次。汪荷答應了。後來父親在絳城治病,她成了沈芙蕖的代孕媽媽。七個月的時候,父親還是走了。汪荷悲傷之下,早產下一個男嬰。懷胎生子不是到期卸貨。她根本就克製不住對孩子的思念之情。她考到重華,以為還有機會可以看看孩子。卻發現沈芙蕖同翁秉宗已經搬家。麵對自己提出的要求,沈芙蕖說,“宗秉並不希望你和孩子還有瓜葛,這樣對孩子,對大家都不好。”汪荷恨極了。沈芙蕖是恩人,她不能恨。於是所有的怨懟都衝著翁秉宗而來。恨意一天天發酵,她將被角都要咬爛了,最終選擇了跳樓自殺。當汪荷意識到,做鬼或許比做人更加有力量時,她將目光對準了翁秉宗的學生楊珊。她知道楊珊同翁秉宗的關係,想要從楊珊這裡入手,報複翁秉宗。於是在楊珊宿舍停電的夜裡,蠱惑了楊珊。楊珊在漆黑的屋裡先是拉開紗窗,然後是窗戶,爬上窗台,直跳了下去。趁著楊珊剛死,靈魂尚且無知無覺之時,她進了楊珊的魂體,讓楊珊給自己做了外衣。原來楊珊是個糊塗鬼,自己也是個糊塗鬼。眼前的這個女人根本不是恩人沈芙蕖!汪荷從回憶中醒來,厲嚎一聲,人已經閃在阮嬙身前。許是外間動靜太大,吵醒了睡覺的孩童,臥房裡的小床中傳來哭聲。孩子!心心念念孩子的汪荷破牆而入,翁秉宗大驚,秦初慈輕聲說:“翁老師,您彆怕。汪荷是孩子的媽媽,她不會傷害孩子的。”這孩子明明是他們領養的,翁秉宗看向阮嬙,不敢置信,“阮嬙,你到底做了些什麼!”阮嬙衝陸重說道:“從秉宗告訴我,有人同他講楊珊作祟時,我就知道了早晚會被人找上門來。”她撫摸著屬於沈芙蕖的這張臉,“到底還是來了。看樣子,作祟的應該是汪荷?或許她像我一樣,也頂了彆人的臉來掩藏自己。”秦初慈點頭,眉宇間閃過一抹奇異神色。“阮嬙,把身體還給沈芙蕖吧。你和汪荷之間的恩怨,一切都有儘仇司審判。”阮嬙輕輕笑起來,意味深長,“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陸重眸光一沉,似要出手。秦初慈眼疾手快攔在他身前,衝阮嬙說,“阮嬙,我想你應該很喜歡翁老師。讓翁老師回到他的人生軌道上吧,不要作無謂的糾纏了。就算今天我們不動手,明天依然會有彆人出現。”阮嬙深深看秦初慈一眼,“你應該沒有愛過人。”秦初慈垂眸,然後回答,“是,但是我想,愛不應該隻是占有。”秦初慈說,“你這樣做,未免對翁老師太不公平。”阮嬙忽然捂住胸口,臉上閃過痛楚之色。她幽幽歎一口氣,目光頗含深意,“你錯了,愛正是占有。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就會要求他從裡到外、從心到身,都是屬於你一個人的。愛情是全世界最不能拱手相讓的東西。”她的笑聲在房間內漸漸響起,翁秉宗睜大了眼睛。在他的視野裡,眼前忽然多了一個淺淺的輪廓,一點一點同軀體剝離。阮嬙一出來,原本的沈芙蕖脫力倒地。而輪廓愈加清晰,已經顯現出本體,回望著翁秉宗,輕輕朝他撲來。沒有實體的靈魂從翁秉宗身上穿過,來回兩次,都擁抱不到軀體,感覺不到溫度。人鬼殊途。阮嬙平靜的表情終於破裂,眼角眉梢堆起遺憾,“我第一次用阮嬙的身份擁抱你,也是最後一次。我從來沒有覺得,這些年過得是這麼快。”她長得很美豔,儘管是鬼魂,秦初慈在一旁看著,都覺得若自己是男人,麵對這樣美麗女人的喜愛,或許很難保持坐懷不亂。以真正的自己麵對愛了這麼久的男人,阮嬙展顏微笑,“摔下山後,我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沈芙蕖還能勉力支撐,機緣巧合之下,我便上了她的身。”翁秉宗憤怒,“芙蕖一直把你當成是最好的朋友!”那時候他以為阮嬙死在了爬山的意外中,眼看著“沈芙蕖”一日日的憔悴,看著她不停地想辦法尋找阮嬙的家人卻一無所獲。現在想起來,隻覺得惡心顫抖。一個人居然能將自己的死亡作成戲來給彆人看!聞言,阮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彆過頭去。她不求陸重,隻對秦初慈說,“我走之後,替我消除秉宗的記憶。沈芙蕖的靈魂還在身體裡沉睡,我走之後,她過些日子自然能醒來。”“就讓阮嬙永遠的死在七年前,這七年來,他們夫妻琴瑟和鳴。而我,隻是死在雲雩山的亡魂。”阮嬙自嘲似的笑一笑,眼見秦初慈燃起符咒來。秦初慈的聲音在客廳裡輕輕響起——阮嬙、汪荷,上路吧。明了真相的汪荷聽見動靜,從孩子身上起來。能再見到孩子,她什麼怨懟都沒有了。當孩子那雙澄澈的眼睛好奇地盯著自己時,她才明白,自己錯的有多麼離譜。她最後愛憐的看孩子一眼。孩子肉肉的小手伸向汪荷所在位置。汪荷隔空在孩子額上烙下一吻,閃身出去,同阮嬙並肩懸在空中。符咒燃儘,兩個灰衣無臉人出現,帶走汪荷與阮嬙。直到最後,阮嬙都沒有再過回頭。翁秉宗看著眼前空空蕩蕩的一切,忽然發瘋似的衝向臥室。他不去看孩子,隻探手在床上摸索。似乎是想要感知溫度。秦初慈將沈芙蕖的身體扶回臥室,靜靜看著伏在床上的男人。他彎著腰,背影倉皇而狼狽。良久,她掏出一支安魂香點起。在一室香氣裡,翁秉宗慢慢停止動作,倒在床上。她將他們二人的身體並肩擺放整齊,蓋好被子。這才咬破指尖,用血液在二人額上分彆畫上符記。等他們醒來,就會忘記今夜的一切。三人在安魂香裡靜靜沉睡著。他們靜悄悄的出了門,坐進車裡時,秦初慈依然有一種不真實感。已經四點鐘了,再過幾個小時,太陽升起,一切又將正常運行。她坐在副駕駛位上,忽然開口說,“翁老師哭了。”他們看見了沉睡狀態下翁老師臉上未乾的淚痕。或許隻有這點淚痕,才是真正屬於阮嬙的。他們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陸言蔣,阮秦商。六姓之間彼此纏繞與牽扯著。阮嬙這個名字他們一點都不陌生,傳聞中阮家失蹤已久的女兒。卻沒想到,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碰麵。她沉沉閉上雙眼。陸重不動,他並未發動車子。兩人陷在車內的黑暗裡,可以感知到對方均勻而平靜的呼吸。在彼此的沉默裡,陸重掉轉車頭,順著來時的玄武路,向學校駛去。誰也沒有注意到,原本暗淡一片的高樓上,忽然有燈亮起。有人背對光明,毫不客氣地俯瞰著黑暗裡的芸芸眾生。似乎有吟唱之聲,如泣如訴,宛若一曲喪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