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煙火1清明聽聞友人回到家鄉掃墓,我這才發覺,自己已經有很久沒有回去上墳了。上墳對我而言一直是一個有點激動與期待的儀式。小時候去給外公上墳,從城裡開車跑兩個多小時的路,到一個小縣城的小山上。山不高,但從上麵望下去,是漫山金黃的油菜花,美得讓人忘記時間。山上的一些墳頭長滿了蕨菜,但我被大人告誡不能吃,吃了會讓人昏昏欲睡。大人們把坐席鋪好,拿出雞蛋糕、桃片糕、薩其馬、鹵雞翅、鹵雞爪、鹵雞蛋、橙子、椪柑,還有其餘各類水果,祭拜完之後,小孩子就漫山跑,跑完便懶洋洋地坐下來吃東西。最近清明節網上熱炒的青團,我家鄉是沒有的,有的是較為接近的一種叫清明粑的吃食。將青色的植物汁色揉進糯米裡,加入肉餡或黑芝麻餡,做成圓餅一樣的形狀,但上墳時反而不常吃到。隻有一兩次在給外公上墳時去當地親戚家才得以吃到,非常美味。讀大學時,每年四月,我都會想起外公的墓所在的那座山。在山上,有一小塊平地,我和表姐曾在上麵放過風箏。有一年,我們說話不太投機,於是都塞上耳機。我的耳機裡放的是葉蓓的《白衣飄飄的年代》或者水木年華。山上的大風吹過,帶著春天的涼意和新鮮,心底就突然遼闊起來。那種感覺在很多年之後我都記得,所謂“清”和“明”,大概就是這樣豁然開闊的感覺。外公在我五歲之前就走了,所以我的懷念比哀傷要多得多,他在我記憶裡幾乎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但是從留下來的全家福裡,幾個小孩中,隻我一人坐在他的膝上,我就自以為是地認定他喜歡我,所以自然有親近之意。從留傳下來的關於他的事跡中,我知道他是抗美援朝的誌願軍,抽煙很凶,因此早早就得了肺癌。這大概就是後代的意義吧。你記憶中幾乎沒有印象的人,卻可以留下來這麼多鮮活的細節。我很喜歡燒紙錢的過程,山上漫出的火光,一點一點地蠶食發黃的紙麵,這種物質的衰變,像是一種對許願的回應。外婆和母親有時會在我燒紙時,站在旁邊出聲念,讓外公保佑我如何如何,而我那時心底默許的願望,大多是關於考試成績。現在想起來,自己的世界真窄啊,但又確實有那麼多細細碎碎的願望,在火光裡升騰。很大程度上,那時的自己把那裡當成了一個許願會實現的地方,因為是自己的親人,所以可信又可靠。2長大後回想起來,如果用一個不恰當的類比的話,上墳大概和過年一樣,是一種隻有小孩子才會期盼的活動。我爺爺過世時,我已經很大了。從那時開始,上墳就不是一件多麼愉快的事了。上墳的時間總是在過農曆年的時候,墓在台階的最高處,山風陰冷,氣氛也讓人不安。爺爺過世的時候,家裡買了很多很多的紙線,灰燒滿了兩個大汽油桶,到最後燒不完,大家像分配任務似的,互相盯著誰燒了多少。潮濕的紙錢冒出黑煙,熏得人眼都睜不開,但還是要把自己的那份燒完。有時,我會覺得這些記憶對不起爺爺。可想一想,我幾乎兩周去看望一次的爺爺,在我腦海裡留下的細節竟然還沒有外公多。最清晰的記憶是有一次在奶奶家吃小籠包,我吃完還想要,爺爺很慈祥地多給了我幾個。最後小叔看見了,拿這件事反複取笑我,說我貪吃。爺爺寫得一手好字,我父親和叔伯繼承了這一點,所以父親對我的要求也很嚴。爺爺教過我最小的堂弟寫字,但從來沒教過我,隻有一次他教我堂弟時,我在旁邊聽,他說握筆的時候手裡要像握了一個雞蛋。後來我總是在練毛筆字時下意識地嘗試這個動作。爺爺也是一個很厲害的人。我高中時,第一次跟著大人回重慶老家,那也是一次苦不堪言的出行。在那個大家都有著相同姓氏的村子裡,半條街仿佛都是爺爺的家。晚上時,可以大剌剌地擺一張竹椅當街一坐,抬頭看星星。那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見到那麼亮那麼密集的星河,非常震撼。回程的路上,我突然有了興致,打聽起來起爺爺的過去。大伯說,當年爺爺是某國民黨高官的秘書,高官去台灣時還想帶著他一起走。再回憶下去,便是他們小時候因此而受的苦了。因為年代久遠,大伯的回憶在不真切中,透露出一種個人命運在曆史洪流中複雜又滄桑的美感,而爺爺的命運其實和我也密切相關。那一刻,我非常遺憾,從前沒有了解爺爺更多。這樣傳奇的人生,如果能得知更多細節,一定是一部精彩的年代吧。3或許是因為是親人的原因,無論是外公的墓所在的那座山,還是爺爺的公墓都沒有留下恐怖的元素。有的隻是關於生與死的最樸實的悵然感。我讀初三時,被誤診心臟病。爺爺所在的公墓,進門處的池塘前有一尊觀音。母親不知從哪裡聽說觀音是管健康的,每次進門時,都帶著我虔誠叩拜。我也說不清那時的心情,隻是上山和下山時會留意起經過的墓碑,有的人才活了十幾二十年,生命就被定格在了這裡。石刻的冰冷的數字告訴你,死亡是真實存在的,如此近,如此真實。中國人的墓碑是很少有墓誌銘的,這讓呈現給後人的信息非常有限,在這世上待過的年歲,以及可以寫上的親人的信息,就是全部了。一個人的一生,可以就這樣概括嗎?上墳於我,在那時大概就是最直接的生死觀的學習。明明是一個悲傷的日子,為什麼要冠以“清明”之名呢?少時我常常為此疑惑。外公的墓所在的那座山上,其他的墓碑我也是留意過的。因為大多年代久遠,顯現出非常不同的風格。那座山上,最早有清朝的墓,相比旁的墓構造都要複雜許多。認上麵的字,是幼時的我和表姐的遊戲之一。外公的墓碑上的字刻得舒展大氣,單看書法,都讓人賞心悅目。年代越近,碑上的字的水平就越不如從前。後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家裡人給外公換了新碑。碑石是漂亮了,但那一筆好字卻再也尋不得了。那時的我,不一定懂得生死無常,卻深深地感受到了什麼是人世變遷。這人世變遷中,也包括我自己,還有我上大學後就再難回去的家鄉。不知什麼時候,我還能再去那山上看一看呢?每到清明時我總這樣想。雖然我知道,就算我去了,山下的油菜花也不會再開了,有更經濟的植物替代了它們。大學之後我也去過一兩次,天很冷,下著雨,隻有我們一家人。我們拖著黃泥走到山上,迅速地完成儀式。成年後,時間變得非常短,再也找不到童年的樂趣。清明一詞於我,從簡單的歡欣,終於變成可以訴儘人間百態的哀愁。4年歲越大,我越相信選擇性記憶的理論。我的日記中,不止一次描述過關於清明的記憶,某一年的水木年華,某一年的油菜花,某一年的風箏,它們混合在一起,湊成清明的模樣。我心裡,仍然記得那煙火味的童年,以至於看著清明這個詞,心裡就生出歡喜來。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淨,故謂之清明。於萬物,於生死,於人生。這可以給少時的我一個答案了。每到此時,我都希望往後的日子能和這句子一樣,清爽、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