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是打算做一場徹底的告彆的。父母買了新房,裝修完,就要從舊的教師公寓搬走了。我想回去再看看舊時痕跡,該帶走的帶走,該留的溫存。等夏天到了,新房子裝修完,就再也回不到記憶中的家了。那些我對著窗寫下日記的日子,我在單人床上做夢的日子,我十八歲之前的少女時代,將徹底沒了痕跡。我房間的窗前,有一棵梧桐。因為喜歡李清照,我覺得這樹有她筆下的情調。天氣好的時候,風吹過去,樹葉寬大的影子讓人愉悅;下雨的時候,雨點打著樹葉,也讓人心裡沉靜。因為書桌靠窗,那些寫日記時停筆的間隙,鎖門偷看時抬眼休息的片刻,解數學題時卡殼的時候,都有這棵樹的影子。房間的窗是鋁合金的,藍色玻璃,台燈是黃色的光。晚上,燈一打開,玻璃上就能清晰地映出自己的樣子。從十歲到十八歲,我看得最多的不是穿衣鏡裡自己的樣子,而是書桌前這麵窗映出的自己的樣子。六年級時剪的三七開短發,初中時馬尾全梳上去露出的長痘的額頭,高考前越長越胖的臉。不管願不願意,一抬頭,自己的影子就在那裡。窗戶麵對的是一個院子,正對著公寓門進來的那條路。住在這裡的同學、玩伴、好友,一進公寓門就能看到我房間的燈有沒有亮,以此來判斷我在不在家。讀大學後,假期時,他們以此來判斷我是不是回來了。並不都是關係親近的朋友,看到燈亮了也不會上門,隻是偶爾在路上遇到,找不到話聊時,隨口說一句“我那天看見你房間的燈亮了,知道你回來了”,好像就能免去好久不見的尷尬。後來我在廣州和深圳,住的房子都在高層,再也沒有這種一抬眼就能知曉房間燈光有沒有亮的場景了。房間的床頭也是靠窗的。後來想想,床的擺法按風水來說是擺錯了的,床頭後麵是窗,床腳對著門,很容易睡不安穩。我睡覺時總感覺後麵有一絲風,且門一定要關嚴了才能睡覺,隻要門一開就會醒。我每次回想高考前失眠的時刻,總是會想起這張單人床靠著的那麵白牆。好像我全部的東西,都在這個房間裡了。收好三四本日記,囑咐母親收好書架上整整齊齊的《兒童文學》,青春好像就這樣收場了。4其實就算不搬走,我家門前的路,也已經到拆毀前的最後一步了。從教師公寓出去的路上,一邊的房子全在拆除。據說要修一個立交橋,劃的線剛好劃在公寓前,於是隻剩下公寓的一半房子,孤零零地存活著。白天出去時,工人們把路攔住,說路邊的幾棟房子隨時就要倒下來,行人隻能從旁邊的工地廢墟上翻出去。這個城市的打車軟件也不怎麼好用,經常堵車,或者根本打不到出租車。通往公交站的地下道特彆深,沒有電梯,一步一步走下深黑的地下道時,我真的快哭出來。這座城好像一直在被拆。從我的小學,初中,高中,現在是我家門前了。我的第一個小學被拆時,我穿過大鐵門,看著牆上寫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和拆了一半的世界地圖,內心突然空了一塊。我開始明白失去一個地方的失落感。然後,是我初中的圖書館,一棟紅色磚樓。我讀書時早早搬進了蓋了一半的新樓,眼睜睜地看著我從小去看書的小紅樓一點點地被拆掉,滿目瘡痍,裡麵的木質地板被毫不留情地暴露在斷壁中。不過,我當時大概並不知道拆毀的意義,隻是隱約覺得,新的就是好的,修建之後會有更好的環境,有個明亮、先進、美好的未來在前麵等著。所以我雖然覺得可惜,但我的傷懷也隻是淺薄的。真正讓我難過的,大概是我消失的高中校園。我們是那所百年老校的最後一屆學生,新的校區在城市的新開發區,麵積非常大,光籃球場就有十二個,逛學校要用到電瓶車,學弟學妹們甚至有天文館。我去新校區的時候進去過,圓頂的天花板上鑲著讓人驚歎的星座圖。老校區留了幾年,每年回家鄉我都會去看一下。因為是最後一屆,我們高三的教室還保持著原樣,高三時我是班長,班主任讓我選兩條標語貼在牆上,我選了自己當時的座右銘,每次回去時都還看得到我高三時的稚氣和決心。紅膠跑道中間的足球場,瘋長了荒草,每年回去時那草似乎都又長高了一些。最後一次去時,已經有半人多高了。但哪怕是一個荒蕪到長滿草的校園,我也覺得是好的,隻要它還在那裡,就是好的。那時年年回來,年年傷感。百年老校,父輩的記憶,自己最深刻的青春,都曾經在這裡被安放。我還沒有準備好告彆,怎麼能說沒就沒呢?老校舍在一個半島上,說是鬨中取靜,風水絕佳。我知道它不可能留得太久,但多看一年,算是一年,有時我又妄想,也許它就作為一個景點留下來了。可這座城市最終選擇了一座雖然流光溢彩但毫無靈魂的廣場來代替它,就像它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我至今,沒有敢往那個廣場上仔細看一眼。不敢看校門口的那兩棵玉蘭樹還在不在,不敢看那棵銀杏還在不在,似乎隻要我不看,它就還是我最後看它的模樣。從這裡開始,我知道這座城沒有一點對曆史的尊重,不管是城市的,還是個人的,它隻是被盲目地改造著。當我家對麵的那座山被炸毀,空氣和天空都變灰時,我覺得這座城已經無可救藥了。到處都是臟的、堵的、泥濘的,沒有小城的溫情,更沒有大城市的乾淨便利。我對它的最後一點留戀也被抹殺了。一座城市與一個人的聯係,最終連一點實體都留存不下來。5我其實是知道的,我的憤怒,多少是因為今後再也不能用歸家作為逃避的借口了。一個回去也得不到安慰的城市,已經不能再作為逃避的念想。至此,我的人生再也沒有逃避的退處。離家的人總把故鄉作為歸處,就像打遊戲的滿血複活點,以為回來總會得到治愈。但其實故鄉的麵目,在你遠離它時就已經改變了。不能奢望它作為自己記憶的封存之處,更不能奢望它能治愈你離家多年後,更複雜更難言的傷痛。意識到這一點時,我的人生才算進入了下一階段——知道自己逃避已經無用,已經沒有後路可退。還好有那晚的雪,短暫地拉回了我的一點點溫情。我十八歲前都沒有見過幾次的大雪,那一刻,落下的雪花紛紛揚揚地安撫著我失落又憤怒的心。我跑回家,對著我少時的書櫃,房間門上的海報,還有更早遠的日記,內心柔軟地巡視了最後一遍。回憶是美的,我知道它是美的就好。就像如今回想起來,我離開這座城的最後時刻,是在家門口抬起頭時,落在臉上的雪片的涼爽乾燥的觸感,是美得眩暈的光點。而所有被拆毀和將拆毀的一切,都隱在了夜色中,深邃而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