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食記今年的苦夏來得格外早。高溫預警一來,整個人感到周身困乏食欲不振時,就知道苦夏到了。苦夏對我來說,是一個和“水逆”一樣迷人的字眼。所有因炎熱而起的負麵狀態,似乎都能輕易地推給它。疲倦,食欲不振,無心工作。然而比水逆好的是,苦夏有解。苦夏時吃著涼皮、豌豆涼粉、涼麵、冰粉、芋圓、水果冰、山水豆腐花、冰酒釀、西瓜、凍櫻桃、凍葡萄,反而覺得苦夏也變得可愛起來了。1記憶中當然不是沒有過辛苦的夏天。人生中最漫長的苦夏,大概是在廣州讀大學時的前幾年,我第一次經曆長達八個月的夏天。剛建好的大學城沒有幾棵長成的樹,宿舍也沒有空調,我晚上把風扇開到最大,放在腳底吹,但還是熱。熱到極致的晚上,有室友乾脆卷著席子到樓頂睡。那一年的夏天,剛好有獅子座流星雨。中午下課時分比夜晚還難熬,頂著烈日奔向食堂的路上,想著那些毫無胃口的菜,心裡犯膩。然而必須吃,因為下午還有課。炎熱的夏天,為午飯吃什麼而苦惱,是一種在時間和空間裡無從選擇的無奈。那時學校外的商業城還未建成,隻有一個緊挨學校的貝崗村,食堂的選擇也不多,湖畔食堂和三樓的教師食堂還沒開張。大學城到市區的地鐵沒建好,去市區要坐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是真正的荒島。從教學樓走回宿舍,周邊的樹還沒有人高,太陽光直射到地麵,從頭到腳都是燙的。這樣的狀況,也還是能找出一點能下肚的東西,食堂裡兩塊錢一碗的綠豆沙,食堂門口六塊錢一碗的水果杯,還有小賣部水果攤上對半切的西瓜。現在想起那時夏天吃的西瓜,並不十分美味,隻有一遍遍跑洗手間的記憶。苦夏最難熬的,不僅是炎熱和漫長,還有在吃上的無從選擇。2相反的是,童年的苦夏解起來的方式都太快樂了,比如下水,穿裙,吃冰,晚風,散步,乘涼。特彆炎熱的晚上,大人會破例讓小孩也喝一杯啤酒解暑。許多大人不讓小孩吃冰,在這時都解禁了。母親會把櫻桃凍在冰箱裡,用奶黃色的小搪瓷杯裝著,讓我在上學路上吃。走幾步,吃一顆。凍過的櫻桃肉,有一種果凍的口感,清甜可口,有嚼勁。那是一種夏天在舌尖逗留的悸動感。家鄉小城以夏天涼爽著稱,算足了七八月兩個月的夏天,真正熱的時候也不超過十來天,但消夏的吃食卻有很多。消夏時,最難找的大概是主食,中午吃不下飯時,主食就吃涼麵。在學校外麵的小推車那裡買上一碗,加油辣椒、酸蘿卜丁、花生米,就是飽腹生香的一頓。還有豌豆粉、卷粉、米豆腐、絲娃娃,都是炎熱夏天裡可以填飽肚子,又開胃的吃食。我平常不怎麼喜歡米豆腐,長方形的塊狀,做不好的話,很容易不入味。但在小城邊上的青岩古鎮,綠色的米豆腐是搭著豬腳賣的,比黃色的要更有賣相,我每次遇到綠色的米豆腐都忍不住要買一碗。真遇上一碗辣椒油調得入味的,也會真心感歎是美味。長大後,我發現西北菜館和西南菜館都能找到豌豆粉,這種食物比涼麵、米豆腐都容易做得好吃,晶瑩剔透的一小碗,可以當成開胃菜。小時候學英語,老師講了個笑話,說有外國人經過賣豌豆粉的小攤,不知道是什麼,但“豌豆粉”的發音聽著像在英文“極好的”,就去買來吃,一試果然很好吃。解暑的甜湯冰水就更多了,說是解暑,其實更重要的功能是解辣。吃烤肉、鹵煮、烤魚、豆腐圓子時一定要來一碗冰粉,果凍狀的一碗,上麵鋪著紅糖水、玫瑰醬、芝麻。紅糖水好不好喝特彆重要,喝一口就知道味道正不正。不會苦,不會過於甜膩,和冰粉混搭得剛剛好,清清透透的甜,解辣,解渴,還能抵得一點飽。冰粉、冰漿、冰粥……雖然不能從字麵上揣測食物的具體樣貌,但帶“冰”字的吃食總是讓人愉快。冰粉是像果凍的糖水;冰漿是由水果、冰和糯米混在一起打的黏稠的液體;冰粥的上麵鋪滿水果,下麵是一層綠豆沙和奶茶裡的珍珠。夏天,在正餐沒著落的時候,這些也能填填肚子。p>這樣數起來,夏天真的太好過了,有時還來不及把想吃的每一樣都吃過一遍,夏天就已經結束了。3去年,我回家鄉小城,順便坐了幾個小時火車去旁邊的小鎮玩,在糖水店裡,冰粉、豆花和酒釀是放在一起賣的。我點得最多的是豆花,因為豆花涼熱都可以做,可以安撫年紀增長之後懼怕吃冰的胃。讓我印象最深刻的豆腐花,是在廣東的羅浮山上。一行人跟著宗教學的老師在深山道觀裡住了兩天一夜,爬山時氣喘悶熱,剛好買一碗冰鎮的山水豆腐花,每一口都吃得相當珍惜。那些在夏天裡能抵擋苦夏的,除了食物本身,大概還有關於食物的記憶,光是想一想,就能把胃口吊上一吊。在還沒去吃時,腦子裡就過了一遍當時那一出消暑的情景。最近一個認真思考苦夏吃什麼的夏天,是我到深圳之後。那時我剛剛開始負責美食欄目,美食欄目不像旁人眼裡那般輕鬆有趣,但也是難得能跑外勤的機會。有一次,我選擇去拍台灣的一家芋圓店,我覺得芋圓是夏日裡可以輕鬆入口的食物。拍製作過程時,店家把幾個大大的方型四格鐵盒子拿出來,切水果,舀芋圓,鋪紅豆,碎冰沙,陣仗十足。最好看的過程是碎冰沙,打冰沙也要根據細膩程度安排機器,最細的那一種冰沙是意大利進口的機器打出來的,隻有一種仙草冰用了這種細冰沙。細冰沙化得快,因為拍攝近景和全景都要維持冰沙的最佳狀態,於是店家主動打了好幾碗。拍攝完畢,負責人和我們一起吃,再加上不同的冷飲,一群人賣力吃到最後也沒吃完。那種食之不儘的放縱的涼,在我的心頭彌漫了好久。後來,我私下又去吃了很多次芋圓,記著店員說的話,專門點了細冰沙。花兩塊錢可以多加一份芋圓,還可以替換成抹茶味。碎西瓜,切芒果……整個製作過程加上不用上班的下午,和吃了冰就回家的愉悅,全部轉化成了對食物的渴望。4如今我不用再寫美食欄目了,腦子裡能過苦夏的食物卻蹭蹭地冒出來,大概是因為現在有了選擇的餘裕。我手機裡沒有涼麵的照片,想找朋友要,母親直接說她會做。“我做涼麵很講究,要用大西門有名的陽三妹家的蕎麥麵做,買來在蒸鍋上蒸,在開水裡稍煮一下,然後用自己炸的花椒油把麵弄散,放涼,加上調料。”這是她退休之後空閒了才學會的,我在家時沒有吃過。如今,任何吃食都能在網上搜到食譜,仿佛都不難做。冰粉有現成的粉,涼麵有現成的麵,連調料包都配好,限製人的,隻有想象力和時間。這麼多消夏的選擇裡,若問到我的心頭好,大概是酒釀。酒釀在我的家鄉被稱為“甜酒”,名字非常美妙。對不喝酒的人來說,這是想象中最好的酒的滋味。不加熱,不煮蛋,單喝涼的就有最好的口感。去小鎮時,專門冰鎮著喝的甜酒是散得剛剛好的,不稠不稀。我之所以喜歡,大概還是因為它帶了點酒意,讓喝一杯啤酒都會暈的人,能體會一些酒味。更無法拒絕的是酒釀製的甜湯。有一年,陪家屬回他的老家,見到了一種赤豆酒釀,一個大玻璃杯上半部分是冰酒釀,下半部分是熱的紅豆沙,混在一起是冬天也能吃的食物,能讓人感到甜的涼爽,還不用擔心冰的太刺激。這樣妙的食物,好像也沒有走出那座小城,連本省的人都不是全聽說過。我去過的很多小鎮都賣米酒,喝到冰酒釀的那個小鎮也是,有朋友為了那裡的米酒,一連去了三次小鎮,每次都住上一周,喝了酒晃晃悠悠地走回客棧,對著湖水吹夜風。我喝過的最好喝的米酒,來自單位樓下的西北菜館。聽一個要好的同事說,她加班到深夜的晚上,太晚了吃不下飯,就去點了二兩牛肉,一小瓶米酒,就著酒吃完肉,回家暈乎乎地剛好睡覺,聽上去有種武俠裡浪漫的江湖氣。出於好奇,我去試了這家店的米酒,一點酒味都沒有,甜得就像酒釀水,但更濃鬱。上頭也很快,讓我暈乎了一個下午。我一直很喜歡酒釀,大概就是喜歡這種擦邊的酒意,摒除了烈酒的副作用,卻還能留著酒一字,撩起人的想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