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聽見聲音的少女(1 / 1)

聽見聲音的少女我研究生畢業後,在第一家雜誌社工作時,主編對我最不滿的一點是說話聲音太小了。她常在開例會的時候,對我苦口婆心地說作為一個記者和編輯,大聲說話有多重要。說話小聲,是我的一個軟肋——我從找工作時開始知道這一點。聲音帶來的困擾,遠離我已有很多年了。主編的舊話重提,讓我有種對過往延遲的滯後反應。不愛說話這個問題,是從初中開始的。我的這段記憶非常清晰,是因為某次翻出來小學的期末評語,老師在上麵寫著:你上課回答問題很大聲,非常棒!若不是有這些小紅本提醒,我大概會誤以為我是一個天生不愛說話的人。1初中以前,我的聲音並沒有什麼特彆之處。我最開始讀的是一個工廠的子弟小學,工廠是從天津遷來的,住在那裡的居民們都講著標準的普通話。於是,我是先學的普通話,後學的家鄉話。我之所以會去那所小學就讀,隻是純粹因為離家近。當班主任的母親必須把我送到離家五分鐘就能走到的學校,才能完成工作和帶小孩兩不誤的任務。我對於這樣的群體來說是外來者,雖然和小學同學們說著同樣的普通話,回到家,我卻成了那個特殊的,隻會說普通話,不會說家鄉話的小孩。當時,普通話在家鄉小城還不是很普及,在這裡說普通話,不會被欺負,隻會覺得洋氣。母親一直對此引以為傲,覺得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但那所小學,除了讓我講了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之外,也沒有什麼重要的回憶了。小學五年級,我轉學了。母親對外解釋的理由是想讓我去更大的學校,接受更好的教育。她不再擔任班主任,有了更多時間,而我也大到可以自己走路去上學了。原來的工廠子弟小學,一個年級隻有一個班,我轉學去的學校,一個年級有六個班。班裡有小群體,比如電廠子弟,因為效益好,常常會發些文具盒之類的東西,一看課桌上的同款文具,就能清楚地劃分陣營。轉校生也多,之前的幾個轉校生成績都很好,頗得老師喜歡,某種程度上,轉校生也可以算成一個小團體。我在新學校迅速地學會了家鄉話,甚至學會了粗話。家鄉話常用的一些粗話,是不帶臟字的,外地人幾乎不能理解話中罵人的意味。新學校的後麵是一座監獄,從外麵看和一座很大的公園無異。監獄的外圍是班上男生約群架的聖地,有了那樣一塊地方,講的狠話仿佛也更厲害一些。在這樣的背景下,學生們的口頭禪中帶上兩句粗話仿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但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有一回被同學告到了班主任那裡。總之,在上初中前,我自認為是一個喜歡上課回答問題,甚至會說帶點粗話的口頭禪,與聲音嗲毫無關係的人。2那還是林誌玲未出名的時候,沒有這樣一個標誌性人物來解釋什麼是“聲音嗲”,我就被貼上了這樣的標簽。現在想起來,這一切完全是無妄之災。初中第一天,我見到我在前一所小學的同學,他們似乎並沒有聽過我講家鄉話。在聽到我和彆人講話時,之前學校的一個男同學突然驚呼:“天,你的聲音怎麼變這樣嗲了,你以前講普通話時不是這樣的啊。”然後他做出捧心口的驚嚇狀,高呼需要速效救心丸。他像看稀有物種一樣拉著彆人來聽我說話,我每說一句,他們就爆笑。從此以後,我的聲音就成了他們偶爾想起來的一個笑料。每當我在課堂上回答問題時,一開口,班上的一小群男生就會吸涼氣、捂心口,吵著要吃速效救心丸。我漸漸變得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不得已開口時,我就刻意地壓低聲音講話。但這樣做收效甚微。班裡也有第二所小學裡一起升初中的男同學,他們同樣在嘲笑我的隊列裡。我不明白,僅僅相隔一個暑期的時間,為什麼之前他們視若如常的聲音,能突然讓他們覺得很有趣。現在想起來,隻不過是青春期的男孩子找到了一個聚眾狂歡的借口。如果說林誌玲的聲音給她帶來了辯識度,在我的青春期,經曆的就更多的是嘲笑甚至嘲諷,而因為聲音,他們對我形成了糟糕的刻板印象:嗲,假,做作。老師並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麼,但對我上課時明知道答案而不舉手回答的態度非常惱火,屢次告狀告到我母親那裡去,於是我愈發用沉默來抵抗。我在初中三年非常沉默。因為害怕開口之後同學的反應,不常開口,有時沉默一天突然說話,前兩句會有生鏽般的乾澀感。這樣讓人苦惱的嘲笑,終於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停止了。大概是因為大家的年紀都長了幾歲,開始懂事了。但我因為聲音而自卑,說話小聲的習慣留下了。讓我對自己的聲音有所改觀的,是高中的化學老師。那是一位雷厲風行,極受歡迎的中年女老師。一次課後,大家簇擁著老師問問題,在我問完之後,她突然感歎了一句:“呀,你的聲音好好聽。”之後每次課後去問她問題,她都會笑眯眯地看著我,說:“我最喜歡聽你的聲音了。”旁邊的同學聽了也會附和,漸漸的,我在同學眼裡,就變成了“聲音溫柔好聽”的人,久而久之,又成了“脾氣特彆好,講話都像不會生氣”的人。那時我才初步知道,人們對於聲音的判斷,主觀意識有多強。在我的初中男同學認為這是撒嬌、做作、裝嫩的聲音,在一位能乾的職業女性那裡,能夠拋棄這些隱喻著討好男性的價值的判斷,讚一句小女生的聲音好聽。我念大學時去了廣州,這座城市是我的福地,我這麼說的原因之一是這裡對於聲音的容忍度高。這裡因為語言的關係,女生們講普通話好像天生就帶著點發嗲的味道。如果說高中的環境是理智上的客觀,在這裡則是習以為常的自然,這種包容性讓我幾乎忘記了曾遭受的對聲音的批判,非常自由地過完了大學的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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