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的大學延續著高中末期鬆散的節奏。和高中比起來,我在大學真正享受到了自由,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財務上。高中時那種愛慕虛榮卻拮據的矛盾,在真正有了隨心所欲的自由後,離我遠去了。很多年後想起來,我都覺得選擇廣州而非北京讀大學是我的幸運。我的廣東同學那種殷實而低調的消費觀讓我耳目一新,班上有家庭條件很好的本地女生,她們生活得精致而講究,但天生有一種“夠用就好”的滿足。比如她們會有一條質地很好的每天都戴的項鏈,絕不會像我的高中同學一樣去追逐每一季的新品。和天南地北來的大學同學在一起,我才感受到我高中的情況是特例。大學宿舍是四人間,上麵是床,下麵是衣櫃,每人還有一個壁櫃。彆人的壁櫃都是放雜物的,而我塞滿了我的衣服。大家花錢不至於吝嗇,但也沒有攀比之風,走在校道上的女生們打扮養眼,氛圍寬鬆隨性,懶有懶的美法,精致有精致的美法,大家各安其道。我現在幾乎想不起來,大學四年間有過什麼特彆渴望擁有的東西。經常是欲望剛一產生就很快就得到了滿足,而這欲望也在我可負擔的範圍內。我的兩個室友也著實可愛,有時我還是會為穿衣而煩惱,她們會哄我,說班上已經少有比我更會穿的女生了。而我另一個雙子座的好友,更願意把錢花在吃和看展覽上。身邊的人對購買欲的影響是最直接的。研究生的時候,我和外校考過來的兩個女生一度玩在一起。她們有一個習慣,每天來宿舍叫我上課時,會互相品評一下大家今天的穿著。其中一個眼光很毒,她能馬上報出我身上所有衣服的牌子,猜中之後會得意一笑。如果她覺得搭配上有不妥,會拉著另一個一起嘲笑我一路。除此之外,她們都是很好相處的人,但我漸漸感到難以忍受。這讓我每天過得小心翼翼,同時也對她們理所當然的挑剔和品評感到不耐煩。雖然她不隻挑剔我,她挑剔所有人。我常想,她自己也並非穿得有多好看吧。工作之後,我有時想,這位同學和現在的毒舌時尚博主們最大的區彆大概是,她並沒有像後者一樣對你的穿衣風格有所幫助,在穿衣不是你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的情況下,這種放大鏡似的檢視會讓你的格局變小。後來我買了一輛自行車,再不用和這兩位同學同路。每天早上七點五十騎在去上日語選修課的路上,我能看見紫色和粉紅色的牽牛花剛剛舒展的樣子,葉片上還沒乾透的露水,湖麵蕩起的漣漪,一切都很美好,美好到讓我對這一整天都有所期待。想起以前這一路聒噪的挑剔和議論,我覺得我辜負了很多這樣的早晨。無論你的購物清單上有什麼,它應該帶來快樂和滿足,而非束縛和戾氣。即使我當時不是很明白,但這是之前四年給我帶來的見識和底氣。4電影《穿Prada的惡魔》和日劇《FIRST CLASS》大概使很多人以為時尚行業就是那樣的。在我真正到了時尚雜誌上班之後,我體會到的卻是一種從容的氛圍。我任職過的編輯部,都沒有規定員工要如何穿衣。我在廣州的時政雜誌編輯部唯一的要求是不穿拖鞋上班,而我到深圳的時尚雜誌之後,氛圍則更隨意了——穿拖鞋也可以上班。幾乎所有穿黑色正裝來麵試的人走進來都覺得自己像個格格不入的傻子。我們主任反複說起當年自己穿了黑色正裝短裙和高跟鞋來麵試,結果麵試的領導穿著一件絲綢的大紅袍子,穿著拖鞋的腳蹺在辦公桌上的場景。沒有規則的自由會導致兩個極端,太過講究和太不講究。任職的這本雜誌提出“虛榮使人進步”的價值觀,但實際情況非常鬆懈。主編自己欣賞刻意“經營”的樸素風格,忙得要死的編輯那裡呈現的就是真正的樸素。每個剛入職的光鮮亮麗的小姑娘,時間一長,都開始素麵朝天,越穿越隨便,以至於編輯會在私下開小會時反省:每天至少一定要塗口紅,一定要描眉。這樣寬鬆的環境沒有壓抑我購買的衝動,我們會在做欄目的時候給自己列很長一條購物清單,但也沒有什麼非買不可的必要。電視劇裡時尚雜誌那些穿衣的橋段,在我的職場生活中從來沒有出現過。我們主編楊小果關於買衣服的見解影響我至深。她有一篇卷首,叫《去平原上做富人的孩子》,是我來雜誌社之後記憶最深的一篇。裡麵寫:“比更真實的愛好是買衣服,那是一種世俗的,熱騰的,當下的,激情的,現實的快樂。”她買衣服的信條是:“姑娘們,不要理會那些什麼輕奢、高街、大牌、外貿、買手、小眾,那都是假專業之名裝自己的門麵,衣服隻有一條界線,好看與不好看,在這之上,就是買得起和買不起。好看是修煉出來的,買得起也是。”多麼振聾發聵,滌蕩靈魂。她甚至連你反駁的後路都堵上了:“穿得漂漂亮亮,然後去做所有你想做,要做,必須做,不該做,以及可做可不做的任何事情。等老到像胡因夢那樣的年紀,也能有腔有調地說,年輕的時候總是追求漂亮,等到老了,才發現那些沒什麼意義——怎麼沒意義,能有底氣地這樣說,就是意義。”這樣的狀態對我來說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足以解釋我從少女時代起時不時翻湧蒸騰出的欲望。隻不過,我追求的不夠徹底,不用等到年老,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感受到這種無意義的時刻。最近的一次,是我按照近藤麻裡惠的怦然心動整理法,把我所有的衣服整理完的時候。我用透明的、一米見高的大塑料袋把衣服疊好分裝,將要丟棄的衣服裝滿了整整六大袋。每一件衣服,當初得到它的場景,取下標簽的時刻,為它癡迷的一瞬間,我竟然都記得。某種程度上,這一件件衣服,都是我的少女成長史,每一件都像一部微縮電影。但,在丟棄的那一刻,都沒有用了。而我之前的追求,無論金錢上還是精力上的花費,也全都是一場空。這樣的空,讓我有點難過,有點疲憊。我不能留下它們,因為它們會給我留下軟肋,在我每一次想隨便穿一件的時候,它們會讓我難堪。隻有當衣櫃留下的都是你隨手抓一件也能讓你保持體麵的衣服,你才不會穿錯。無論是在忙碌的早上,還是想下樓買一盒牛奶的時候。每一次“空”都會教會我一些東西。比如,與其糾結要買多少件新衣,不如每晚睡前燙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比如,我漸漸發現,限製我追求霓裳之路的,不是金錢,而是打理它們的精力。我大概終究隻能做一個懶人了。這種懶讓我隻在青春期經曆了一段欲望的折磨。現在,穿著睡衣打下這些字時,我希望我的文字會比我穿的衣服要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