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安定定地瞪著他,像瞧傻子一樣。半晌,她忽然開口:“我從進高中就被人背後暗算,遭同學排擠。”“我從小學就是。這局我贏了。”“我哥是個自以為聖母的討厭鬼。”“我爸是個喜歡賭錢的酒鬼……這局我也贏了。”“我五歲生日那天,跟爸媽開車去爺爺奶奶家。我一路都在車後座睡覺。他們停在高速休息站時,我睡醒了,發現車裡沒人,迷迷糊糊開車門走出去找他們。我沒找到,回停車場發現車也不見了。我就那麼一直等到天黑,他們也沒回來。”“我大概三四歲的時候,媽媽帶我到了一個滿是人的地方,把我交給一個不認識的大姐姐照看,說要去上廁所。她也沒回來。”章小安此時的眼神隻能用瘋狂來形容:“我爸媽的車被一輛裝柑橘的超載貨車撞了。聽說柑橘滾得到處都是,黃澄澄一大片……除了太靠近死人的地方,那些柑橘都被附近居民撿走了。車禍後的柑橘還有用,人呢,就沒用了。”“我媽把我扔掉,再也沒回家過……不過,這局你贏了。”韓璽的聲音聲音低下去,“你贏了。”“爺爺奶奶從來沒原諒我,他們覺得兒子兒媳會出事,都是我的錯……是我命硬……後來我姨因為養著我,很晚才嫁給一個離過婚帶著孩子的同事……她婆婆也覺得我晦氣,又把我送走了。這是我和他們一起生活的第一年,所以我那個‘哥哥’,什麼時候又會變成陌路人吧……”“這麼算起來,你是沒有爸媽的孩子,我也是沒有爸媽的孩子,這局我們扯平好了?”韓璽話中的笑意沒有任何歡愉的成分,更像是安慰與勸哄。章小安把額頭埋在膝蓋上,過了好一陣,她肩膀的顫抖才停住。韓璽靜靜等著,嘴裡嚼著發酸的果汁軟糖,直到她朝他轉過頭,說:“以後彆玩這個了,太蠢了。”“給你頒發狗血女主角資格獎杯也不要嗎?”“不要。”韓璽“嗯”了一聲。他用指尖高高捏起一顆小寶石般的軟糖——漂亮的半透明的紫紅色,表示自己是葡萄味:“哎,你說這果汁軟糖裡麵,到底有多少果汁?”章小安又深呼吸了幾次,才穩住聲音,開口說:“一袋糖加起來有那麼幾滴吧,隻是為了出現在包裝的配料表上,給吃它的人一點心理安慰。”精心調配過的甜味劑、色素和膠質,心虛地塑成水果的鮮麗模樣。欲蓋彌彰。就像被命運榨碎過的孩子,長出自稱堅不可摧的外殼。韓璽把軟糖袋子遞過去,章小安低頭撚出一顆糖。橙紅色的,是橘子味。“我一直在想……”她喃喃的音量太小,韓璽差點沒聽清。“那些柑橘,他們……是怎麼吃得下去的呢……”他想說他不知道。但她也清楚的吧,他們都不足以明白這世界的運行。它似乎並不遵循物理法則——當你覺得自己的心碎足以壓垮腳下的地麵時,它依然漠然地紋絲不動;當你墜落,覺得大地馬上就會穩穩接住你了的時候,它卻會疾速退遠,任你的下墜越來越快,越來越絕望。“章小安!”韓璽驚訝地抬頭,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之前有過一麵之緣的那個卷毛怪男生正站在他們麵前。老實驗樓前缺乏打理的野草經過一個夏天的催發,濃密得幾乎把那男生細長的雙腿淹沒。他站在階梯下,雙眉緊蹙,視線剛好與他們兩人平行,眼眸宛如燃燒,垂在體側的兩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你真的和這個二班的流氓混在一起?”章小安瞥了韓璽一眼——她的眼圈還泛著不易察覺的粉紅。她沉下臉:“沈達謙,我說過叫你彆管我。”“我是你哥!我不能讓你走上歪路!”“少擺出這副親人的樣子,我要跟誰在一起是我的自由。”“但不能是這種人!我以為隻是彆人瞎說而已,沒想到……”“不是什麼瞎說,他是我朋友。”韓璽暗暗呻吟了一聲。原本他隻當是直麵彆人的家庭紛爭,有些不自在,這下他都快臉紅了。原來看男主角和惡毒婆婆當麵為了自己爭吵的言情女主角的心情就是這樣嗎?哎喲。“難道其他那些流言也是真的嗎?說你腳踏幾條船,隻要對方出手夠大方,就會願意去開房……?!”沈達謙猛地住了口,但是晚了。顯然,他也被自己的口不擇言震驚了,那些柔軟的淺色卷發落在那雙驚恐的眼睛前麵——裡麵熊熊燃燒的怒火已隻餘灰燼。“對、對不起……”章小安一言不發地站起身,將膝蓋上的裙子撫平。她走下階梯,走到那個高卻細瘦、仿佛這些野草的同類的男生麵前。她仰起頭,逼近他此刻蒼白的臉,眼睛裡閃著惡毒的光:“是真的話又怎樣?你要試試嗎?”然後頭也不回地,決絕離去。男生僵硬地站在原地,似乎是真的要長成一棵腳下生根的野草了。韓璽清了清嗓子。章小安的“哥哥”朝他轉過視線,臉上依然帶著那種疏離而迷惘的神色。兩人陷入了一種無言的微妙氣氛裡,像被派對主人扔在了一地飲料漬的空房間的兩個陌生人,誰先動身離場誰尷尬。“麻煩你看看她的成績單。你覺得她有那個到處鬼混的鳥時間嗎?”半晌,韓璽和藹地先開了口,“你大概是關心則亂吧,話說出來也實在太難聽了。”“關你屁事。”男生咬牙切齒地說。隨阿姨搬到那棟外牆貼著灰白色石子的教職工家屬樓,章小安一度擁有了“自己的房間”。她並未興奮,隻是靜靜等待。果然,不久後,她就被新“爸爸”送進寄宿初中,假期返家,曾讓出房間的“哥哥”,已經又搬了回去。那個叫沈達謙的瘦小男孩,在再見到她時,不自覺地露出羞愧神色。對房間的事她並不傷心,也不生氣,倒是這個男孩的神色讓她焦躁——你們是一家人,而我不屬其中,你不明白嗎?“爸爸”沉吟著,似乎想解釋點什麼。奶奶一個眼神瞪過去,於是飯桌上誰也沒再提房間的事。阿姨幫她擺放行李時,說:“達謙大了,男孩子不好再跟奶奶睡,所以才讓你跟奶奶睡一床。”像是想說服她,又像是想說服自己。就這樣,初中的章小安回“家”時,都和達謙奶奶睡在一起——像一個暫住的客人該有的樣子。老人晚上睡得不安穩,有時章小安翻身,會把她驚醒。她在黑暗中沉沉歎氣,並不說什麼,章小安屏住呼吸,焦慮地等待奶奶含混的鼾聲再度響起來。從那個時候,她開始失眠。隻要壓力稍大,或者太累,她就會躺在床鋪上被迫聆聽夜色中不疾不徐發生的一切聲音:他人的呼吸聲,風聲,樓下夜遊而過的人的腳步聲,蟲鳴,流浪貓的嘶吼……四肢沉重,睡眠卻遲遲不至。有一晚,睡前,奶奶在床上折衣服。黯淡的燈光下,章小安靜悄悄地等待。她擅長、也習慣了將自己隱形。奶奶將孫子的兩條牛仔褲扯在手上,似乎在比較長短,她自言自語:“達謙的手腳特彆大,一定會長高的。”
第21章 都是我的錯(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