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傳言都被韓璽自動剔除了。誰能比他更清楚,好奇、嫉妒和口口相傳能孕育出怎樣誇張又扭曲的故事呢?隻需些許不合群的“異常”,加上一個觸發點,或許還有一個匿名的推手,群體的想象力會全權接手剩下來的工作。他從小就默默坐在人群之後,好奇又佩服地看著他們是怎樣一點點為平乏的事實加上各種濾鏡、裝飾、調味品——虛化,加強,層層打扮,細細入味,把自己變成一個傳奇加身的虛擬人物。“既然你聽過那些關於我的傳言,”韓璽好奇地問,“就不怕我嗎?”“你不是傳言中的那種人。”韓璽跟她杠上了:“那,萬一我就是傳言中的那種人呢?”章小安冷靜地回答:“我有長眼睛。”她沉默了一會兒。似乎這樣貿貿然揭穿他的唬人傳說,讓她覺得不好意思。她又補了一句:“你不逃學的時候,就隻是坐在沒人的地方看不太正經的書,什麼壞事也沒做過。”韓璽怒了:“你個天天隻會寫作業的書呆子,哪來的膽子敢說我看的書不正經?”——他們倆,真是天造地設的怪胎聯盟。為什麼章小安會那樣自信他不是“那種人”呢?韓璽想,也許章小安還需要一些時間才會懂得,有時不是你想成為什麼人,就能成為什麼人。當其他人都把你貼上“異類”的標簽,你就會身不由已的一點點被從“正常”推走,直到有一天,你發現自己真正成為了他們口中那個避之不及的怪獸。他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第一次成為打架鬥毆的“壞孩子”,是在一次普通的每月例行的排座位後。被排到他同桌的小女孩,久久不肯坐下,緊抱著書包在走道徘徊不前。他鬱鬱地趴在課桌上,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快坐下啦。”小女孩立刻哭了出來。當天,女生家長就找到了班主任。他能清晰地聽到教室外的爭執。“您知道我對老師們的工作一直是無條件支持的。這次我們是沒辦法才來。我們家一個女孩子,乖得連小蟲子都怕,和那種壞孩子同桌還怎麼學習呢?”“韓璽同學不是什麼壞孩子……”對方家長的聲音越來越大:“那該叫‘問題學生’?出身問題家庭,爹媽不管,還剛休學一年,留級做了插班生,都是事實吧?而且,第一天就惡意欺負我家孩子,這總沒法美化了吧?”那天下午,韓璽被換到了教室末排。他是末排最矮小的孩子,像一株養分不足的小草,瑟瑟地錯長在了灌木從裡。新同桌比他高上一頭,作為見麵禮,一打照麵便嘿嘿笑著把鼻涕抹到了他衣服上。他咧開嘴,朝韓璽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笑容,眼睛裡透出嘲弄的光:怎樣?你這個小瘦猴,到底有什麼本事?小學教室的朝向很好,一整排大窗戶剛被小朋友們在勞動課上擦得乾乾淨淨,陽光燦爛。韓璽一直都很喜歡學校,這裡有很多書,有說話和氣的老師,有打扮得乾淨又漂亮的小朋友,有很多、很多的陽光。他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四周,忽然意識到,在這裡他不認識任何人,他沒有朋友,可能再也不會有了。他拿起桌上的鐵皮文具盒,用儘全身力氣朝對方那張肉臉的圓心砸過去。那天也是他第一次因為打人被老師留堂訓話。新同桌站在老師身後哀哀地哭,龐大的身體縮成一團,抖動不止,他另一顆門牙也掉了,捂在嘴邊的紙巾沾滿口水和血。老師讓雙方通知家長第二天過來學校。當然,韓璽的家長從來就沒出現過。所有老師都意識到,他們隻能對這個孩子負起有限範圍內的責任。那之後,他又打過多少架,做過多少傻事,被動的,主動的,韓璽已經不記得了。他隻知道,他離自己最初的模樣越來越遠。高一的這個夏天走得特彆慢,秋天的存在僅限於紙上談兵,韓璽在學校待得最多的地方還是涼風自來的老實驗樓。他躲在所有視線和流言之外,躲在全世界之外,等待季節流轉。後來,他所躲藏的一隅,有了章小安。他們像兩棵互不乾涉的樹,也像兩個久彆重逢、無需言語的老友。他沒問過她為什麼會來這裡,他猜得出七八分,至於他避開人群的理由,她也猜得到大部分吧。這個夏天的一個中午,日頭當空,章小安照常在他旁邊坐下後拉開背包,掏出來的除了習題冊,還帶出一包五色斑斕的東西,啪的一聲掉在地下。她把那包印著各色卡通熱帶水果的小零食撿起來,指尖扯住兩角,在陽光下靜靜看了一會兒,好像對它的存在感到費解似的。“我……我哥哥給我塞了果汁軟糖,吃嗎?”韓璽頓了頓:“哥哥?是那天的那個卷毛怪,咳咳,卷毛男生嗎?”“對。”章小安在包裡翻了一會兒,又掏出一盒牛奶。她瞪著那盒牛奶,嘟囔了一句,“難怪覺得書包有點重……多管閒事。”沒想到,那怪男生還是個老母雞屬性。“你哥跟你長得完全不像啊,我還以為是你的追求者什麼的呢。”章小安的動作一停。“啊,抱歉,我聽說……”他聳肩,沒再說下去。章小安砰的把牛奶扔回包裡,一臉厭棄:“嗬,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不知道我得罪了什麼人,從一開學就有人在背後捏造關於我的謠言,像滾雪球一樣,越傳越過分……不然你覺得我為什麼會總跑來這裡。”果然有幕後推手的存在嗎?韓璽恍然。存在流言的渲染與乾擾,追求章小安的人無法統計,傳說她的課桌裡每天都會有署名或匿名的書信和禮物出現,放學後還有外校學生堵門等她。她在明,他人在暗,七班有人悄悄幫各路癡情少男的忙——一場熱熱鬨鬨的大戲,誰不願安坐觀眾席,助它再添一筆粉墨。一陣靜默在二人之間,悠長地拉開。韓璽拖長聲音,作嚴肅狀:“紅顏禍水的臉,卻沒享受當紅顏禍水的命,太受民眾歡迎也成了一種困擾嘛。”聽到這樣坦蕩的譏諷,章小安終於抬起頭來,嘴角的笑意是了然的揶揄。“可不是嘛,好在看到您太受民眾敬畏的下場,我感到安慰多了。”她把軟糖扔在韓璽身上。韓璽也笑了。他們是怪胎聯盟,並不需要裝模作樣或遮遮掩掩,不需要粉飾,也不需要客套。——恐怕,對方是唯一能理解自己、輕鬆聊天的人了。他撕開包裝袋:“你哥哥沒來幫你嗎?有高年級的哥哥在,怎麼也不該混到這麼慘吧?”她伸手夾走一顆軟糖,慢慢嚼著,眼神望著遠處。“他不是我親哥哥。他姓沈,我姓章。而且,我們其實也沒認識多久。”“我看他對你還挺負責的。”“他負責的對象不是我,是他爸。我不樂意欠他這個二手人情,太……虛偽。”“再婚家庭?”她深吸了口氣:“比那個更複雜一點。”韓璽乾等了一會兒,才發現章小安不打算往下說了。他是習慣沉默的人,此刻卻覺得這沉默有些刺耳,另外,他不能否認自己有些好奇……就,真的有些好奇。“這樣吧,我們來開展一個比慘大會。”“那是什麼鬼?”“都同為怪胎聯盟的成員了,總要來一點儀式對吧?這麼著,你說一點你的事,我也說一點我的事,比比誰夠格做狗血電視劇主角。”“我拒絕。”“不準拒絕,不然盟友情就沒有了。”
第20章 你不是傳言中的那種人(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