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和章小安在高鐵站碰頭。沈達謙先到了十分鐘,乾脆在地鐵出站口一直等到她乘的那趟地鐵到站。問她有沒有吃早飯,她聳聳肩。“我猜到了。”沈達謙翻了個白眼,把手裡預先買好的三明治塞過去,“蛋黃醬,沒加橄欖片。”章小安舉起雙手,歡呼了一聲。長郡到樂陽的高鐵車程隻需三十五分鐘,是這種不遠不近的城市間的最佳公共交通方式。他們走在拖著各式行李箱的熙攘旅客中間。人一多,沈達謙總會生出一種幼稚的恐慌,怕把章小安丟了。她不是小孩子了,何況她是他見過性格最強韌的人,還是天賦過人的醫生,就算把她扔進荒野,她也能找到一切辦法生存到最後——在那種情況下,如果放他在她身邊,說不定隻能給她增加負擔。他的恐慌,實在毫無道理。據章小安說,匿名花束也多日沒出現了,醫院恢複了風平浪靜的忙得四腳朝天的日子。“可能那人也沒那麼傻逼吧,看到苗頭不對就收手了。我章醫生可是有護花使者的呢。”沈達謙讓章小安專心吃東西,自己來買票,順帶把她的包也搶過去背上了。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十五分鐘以後的下一趟車次還有餘票,進了候車室,直接可以排隊進站上車了。沈達謙找到座位,讓章小安坐了靠窗的那個。放好行李,還順手幫旁邊身高吃力的陌生女孩放好了箱子。等列車發動的那幾分鐘時間最是奇怪,仿佛無限膨脹,讓人期待、緊張,又空虛茫然。車廂內清潔劑和除味劑的味道齊齊逼上來,讓沈達謙習慣了天然植物味道的鼻腔發癢。他憋不過,詳述起昨天的奇遇。“田姐認識的圈子各種臥虎藏龍,手下雇的人也不少,為什麼特地找到我來幫她帶孩子?”章小安垂著眼簾:“你好欺負啊。”“啊?”“可想而知,那位田少爺脾氣一定爛透了,交給誰,就等於是毀掉和誰的關係。而你嘛,”章小安笑眯眯地說,“天性就是討好每個人。即使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也一定不會說出來。”沈達謙不知如何是好,隻好打哈哈:“因為我是絕世好男人啊。”她欲語還休地望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爸爸很久沒見到我們倆了。”沈達謙轉開話題,“阿姨上次在電話裡說,你這半年隻給爸爸打過一次電話。他教學工作忙,表麵上不說,心裡其實很寂寞。”“你呢?你應該跟爸爸親近些。”章小安吃完了三明治,把那張包裝紙揉成一團,取出車座椅背後的垃圾袋,撕開口子,把垃圾和封口紙條一並塞了進去。她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些尋常動作,有種做手術般的非現實感。沈達謙遲疑了一下:“我也很少跟爸爸說話。”他們的家庭是傳統的嚴父慈母模式,像所有對此惺惺作態卻自鳴得意的電視劇一樣,經典到俗氣。成人之後,和原本疏離的父親除了寒暄,不免會陷入冷場的微妙尷尬。列車內的空調,或者還有彆的什麼係統,持續不斷地發出沉悶的機械嗡鳴。“說起來,你考駕照也好幾年了吧?可不可以指望等你買車,以後坐你的順風車回家?”章小安問。他開起玩笑:“一會兒讓我快點買房,一會兒讓我快點買車,你是不是想催我快點嫁出去?”章小安的表情空白了一秒。她想了想,認真地說:“有什麼不好,你爸在你這個年紀是不是已經有你了?”他的心瞬間墜了下去:“那不一樣。我媽跟他是學生情侶,當時應該是感情很好吧,一畢業就結婚了。”本該是多情佳話,誰知這個故事的走向竟變得那樣快。沈致林從不肯對他說起媽媽。他似乎是鐵了心要將自己的人生經曆變作鎖在櫃子裡的私有財產,即便這經曆並不單屬於他——它造出了沈達謙,把他帶上這輛窗戶都以黑色塗漆蒙住的列車,長途跌宕,卻不告訴他他的來處,不告訴他目的地,也不告訴他列車猛然轉向的理由。章小安與他分享過的專業知識裡有這樣一項:人類的戀慕之情,來自一種叫做催產素的肽,能夠舒緩壓力、降低血壓,使人產生安心的歸屬感。人類的身體就是這樣欺騙靈魂的嗎?用幾種荷爾蒙營造的激情幻象?待達成目的,製造出下一代人類,便收走這一魔法配方,留他們疲憊、乏味、相互厭倦?接下來,把老戲碼在下一代身上重演一遍?熱愛易冷。這一領悟叫他恐懼。章小安冷不丁地說:“你大學時不是跟家裡說有喜歡的女生嗎?怎麼?沒追到?”沈達謙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假裝低頭確認票麵上的座位。待臉上那一團熱烘烘、濕漉漉的觸感消散,他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重新抬起頭來:“沒下文唄。”章小安望著車窗外籠罩在巨大雨棚下的月台,還有更遠處的蔓蔓草色。青灰色的天空被一束束電纜割開,柔軟的天光穿過其中間隙,在她的臉上投下邊緣模糊的瓷白色光斑,額頭,眼眸,鼻尖,下巴一小塊圓。一綹黑發拂過她的眼角,與睫毛的陰影融成一塊形狀不規則的影子,毛絨絨的,像那些搖曳在廣袤天空下的細細青草。“你看,野蒲公英都開花了。”她沒頭沒腦地說。春天是真的來了。沈達謙從出生便在這片緊鄰學校的職工家屬宿舍區長大。一排排形製統一的方盒狀建築,間隔的綠化帶裡種著葉片肥厚的廣玉蘭。這些樓都是六層,外牆以白色碎石混合水泥鋪麵——也許它們也曾有瑩白閃爍的往日榮光吧,但從沈達謙記事時起,這些石子就和將它們攪拌其中的水泥一樣,在長年日曬雨淋後變成了一種潮濕而含糊的灰色。樓齡並不妨礙它們的房價,南城小學從幾十年前就是樂陽全市師資數一數二的學校。
第14章 強韌(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