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橙潔淨的苦味(1 / 1)

那天接下去的時間,沈達謙一直悶在屋裡做試卷,儘量不發出任何表明自己存在的聲響。數學公式,單詞的時態變化,絕對零度的數值,植物與動物細胞的結構區彆……這些明晰到毫無疑問的東西,如果一個人不能把這些分辨清楚,大概活該會在千頭萬緒、沒有正確答案的生活中茫然無措吧。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口渴,晃晃蕩蕩地推開椅子去廚房喝水,思緒還飄在身後的卷麵上。他沒意識到廚房裡有人在低聲交談,直到章小安忽然出現,抓住他的袖子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把他拉進自己房裡。她輕輕掩上門,在地板上坐下,膝蓋曲在胸前。沈達謙在凝滯的空氣裡怔怔站了一會兒,也走過去和她並排坐下。他在家習慣光腳。腳底踩在這間臥室有些年頭的木地板上,涼涼的。門外的交談逐漸變成了爭吵。爭吵的二人是章菁和她來探親的母親——章小安的奶奶。沈達謙聽說過,之前章小安在離市裡很遠的一個鎮子,跟爺爺奶奶生活了很多年。這個時候,她們倆應該是在一起準備晚飯。沒有爸爸的動靜,他可能出門買東西了。她們的聲音依然壓低著,隻能捕捉到零星的語句。章小安仰頭出神聽著,一聲不吭。“……小安不能再跟我住在一起了……隻是暫時把她……一個家……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你老公都沒……!”“……彆人的閒話,有多難聽?……達謙奶奶的態度很明顯了……他現在是沒說什麼,總有一天……”“她要上中學……我們年紀大了,不可能再照顧她,何況她……”“媽!”“難道我說錯了嗎?那個小喪門星……自從她出世,就沒好事!我兒子就是被她克死的!”沈達謙耳中久久轟鳴。房間裡的空氣似乎是被抽光了,心臟在他單薄的胸膛狂跳,想要奪門而出。他從沒聽過這樣尖利而惡毒的聲音,從沒見識過這樣不加掩飾的恨意。“媽,會讓她聽到……!”“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在他身邊的章小安依然麵無表情。沈達謙呼吸不上來,他驚恐地意識到——是的,她知道,她在親人心裡是什麼“東西”。這不是章小安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判詞。“我們已經養了她七年……!你哥走得那麼早,你就不能為他的身後事分憂?”“給我點時間!隻要等我勸服他奶奶……”“你就是想把她甩給我們!”爭吵聲隨著門鎖打開又關上的聲音戛然而止。爸爸的聲音響起來,漫不經心地抱怨著某個學生,在路上遇到老師竟然不打招呼。章阿姨急忙走出廚房迎接他。平靜如常的對話聲。簡單而無具體意義的寒暄。無具體意義的關心。爸爸還在抱怨,“失禮”“不像話”“一代不如一代”。“聽說你媽跟彆的男人走了。”章小安忽然開口,頭依然倚在床尾上。不帶感情的陳述。沈達謙沒有移動。“真好,你媽現在應該生活得很自在吧,你爸也再婚了,也很幸福。兩個人都很幸福。”章小安說,“我爸媽都死了。”沈達謙模模糊糊地聽過,關於一場災難性的車禍。大人們都不喜歡談這樣不愉快的話題,何況是在他一個小孩麵前。他也明白,這不是自己該打探的領域。這是章小安第一次談及這件事。想起她身上那片叫人望而卻步的陰霾,沈達謙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原來是“不安”。沈達謙擁有她所沒有的東西。他在血脈親情中感受到的排斥與挫折,對她來說,已是奢侈。他始終有安定的屋頂遮頭,隻要保持安靜,保持順從,成人之間的怨恨齟齬,少有直接燒到他身上的時候。即便他擁有的是一張帶刺的網,也能阻止他墜落。而她,飄蕩在空茫的天地之間,無人想要她。章小安一直在等待引爆的定時炸彈,便是這個——再次被趕出剛隆重布置好的“自己的”房間。許多許多彼此迥異的情感掠過沈達謙的心頭,逐一膨脹。恐懼,喜悅,羞愧,憤怒,悲傷,靜水流深的悲傷……得到改變什麼的力量的欲望,想要去保護什麼東西的欲望,成為另一個更好的人的欲望。良久,他回道:“哦。”章小安拿起一旁櫻粉色床單上扔著的香水瓶——正是差點被沈達謙“偷”走的那瓶淡金色香水,瓶身印著極細的名牌標誌。她朝天胡亂噴了幾下,一股苦澀的植物香味在空氣中迸裂而出。“香薰。”她莊嚴地說。沈達謙像個傻子一樣,笑了起來。並沒有哪裡好笑。他隻是單純地覺得如果這時候不笑的話,他可能會哭出聲。他聞到橙潔淨的苦味,他不知道香水的味道竟能這樣苦,混合著某種花香,冰涼、明亮,仿佛空氣中也帶上了淡金色。綻放過後,花香的馥鬱蓋過了植物汁液的苦澀,彌散在空氣中的淡金色化作青綠和純白。然後他聞到野草葉般微微刺手的辛味,還有其他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古老而耐寒的樹木,悠遠溫柔,在身體周圍穩穩地沉下去。兩人並排靠著床尾,頭向後倚在櫻粉色的柔軟床單上,久久地望著天花板。幻境般的香味漸漸消失,章小安伸出手,在若有若無的香味中輕輕搖蕩、攪動。她的手臂光滑而纖細,像一座伸向天空的潔白的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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