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達謙緊緊按住玻璃,脊背僵硬生疼。他想大聲呼喊,但他喉嚨的肌肉無法動彈。他喘不上氣,氣管灼痛,墨黑的陰影從雙眼之間散開,掩住視野。媽媽,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啊你們都看不到我嗎?“小朋友。”一個柔和的女聲在他背後響起,語調異常慢。沈達謙扭頭,差點因為這太過唐突的動作昏過去。身穿酒店製服、緊緊束著頭發的年輕女人,塗著蘋果醬一樣顏色的口紅。她的嘴唇完美地彎起,笑意卻並沒有到達眼睛裡。“小朋友,不要趴在玻璃上,好嗎?阿姨跟你說哦,這樣子呀,很危險的。”一種強行造作出的和藹,像是在跟幼兒園的小屁孩說話。我不是小屁孩,沈達謙在心裡厲聲回道。你看看我啊,我已經快十三歲了,不是小屁孩。他依然發不出任何聲音。沈達謙緩緩回過頭去,望了父母剛才站著的方向一眼。他們都不在那裡了,新郎新娘已經入場,媽媽的身影也溶解在了一天一地的熾白陽光裡。空蕩蕩的門口紅毯上隻剩一些假花瓣、彩色紙屑和煙蒂。他放下貼在玻璃上的雙手。原本乾淨透亮的玻璃上,留下了兩個汗津津的手印。章菁帶著章小安住進了沈達謙的家,成為了他的“媽媽”。很長一段時間,幾乎每個大人都會在遇到他時叮囑一番。他們憂心忡忡,害怕這個小男孩麵對家中的新女主人,會頑固地排斥,把她當作外來的侵犯者。怎麼會呢?多年之後,家裡終於又出現了女性的氣味:浴室撲麵而來的玫瑰香味,洗手台上牛奶和蜂蜜的香味……柔軟的、可愛的、仿佛微微笑著的,仿佛親吻和擁抱的味道。那是他喪失了太久的東西。六歲時,父母平靜地離婚了,於他而言,那場家庭變故更像是母親的單方麵失蹤。他不明白她為何棄家,而自己又是為什麼被牢牢鎖在父親的身邊。母親以及母親的所有親朋,都在一夜間離開了他的生活圈。爸爸和奶奶在他問起媽媽時,回以冷笑、斥責,或無視。幼小的沈達謙痛苦異常,卻不知自己為何痛苦——明明所有人都表現得那樣正常,似乎生活並無異變,他也應當毫無煎熬才是。他苦苦地、沉默地思索,忽然在兩年後的某一夜,呆望著床鋪上方的天花板時,頓悟到:這三室一廳的家裡,在爸爸、奶奶以及所有相關親戚裡,隻有自己一個人是媽媽的親人。隻有自己一個人,能體會到被迫和自己血肉的另一半撕扯開的痛苦。他們是彼此相愛的血親,同時,他也是這個人間小團體中的天生異數,血管裡帶了可能背叛他們的因子。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爸爸才會嚴苛審查他每一個“無用”的愛好,譏諷他每一次失敗,在他超常發揮考了全班第二時,怒斥他為何不能穩定地拿出這樣的成績。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奶奶才會早起在給他做早餐時——她不讓沈達謙在外頭買早餐,她年輕寡居時是做過早餐生意的,更信不過曾經的同行們——看著他急急端起稀飯,忽然沉下臉來,說,餓死鬼投胎,和你爸爸小時候一模一樣,長大後肯定也會跟你爸爸一樣沒出息。他們都厭惡著他與自己不同的部分,害怕那個部分會膨脹和生發。沈家的獨子會生出雙角,長出火紅色的鬃毛和利爪,撕開這個家掛著獎狀、掛鐘、電燈開關和電視機的牆壁,絕塵而去。從此,他對於爸爸飄忽不定的苛求、奶奶忽然發作的無理的刻薄,更為馴服。他是懵懂的小孩子,懵懂地沉默著,緩慢長大。從天而降的兩位女性的入駐,給他帶來了模模糊糊的期待。到底是在期待什麼,他也說不清楚,他隻是籠統地覺得,生活會變的,會變好的,他再不是獨自一人。溫柔的香味將他暖暖擁抱。他再不用提心吊膽,恐懼可能的第二次遺棄。屬於沈達謙的東西被收拾到了奶奶屋裡,他原來的房間讓給了章小安。房間裡的擺設更替,床品也是新買的,整體呈現淡淡的櫻粉色,與他的舊物迥然不同。那幾天,他經常忘記那房間已不屬於自己,冒失地直衝過去,在門口愕然地停下腳步,錯覺自己是進到了彆人的家裡。有時章小安在房裡看書或者做作業,她隻是瞥他一眼,就冷淡地回過頭去。沈達謙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她在靜靜等待什麼事情發生。像一顆定時炸彈,她知道它的存在,聽著它發出的滴答、滴答,而他卻被蒙在鼓裡。這種感覺讓他心裡隱隱焦躁。對章小安,他所知甚少,隻知道她成績極好——爸爸通過明示、暗示,不斷重複,要讓他因此自愧。除此之外,他和章小安幾乎沒有對話。她的寡言讓新媽媽棘手不已,常常替她道歉。新晉家人之間彌漫著一種微妙的氛圍,在客氣和熟稔之間摸索著平衡。沈達謙發覺,這是長久以來,他未受責罵最長的一段時間。自然,這一和平記錄不可能維持。家裡的一切變化都讓他著迷。他在父母臥室的床頭櫃上看到小而精巧的玻璃香水瓶,純粹的好奇心驅使他拿起聞了聞,又舉在眼前,看光線在透明的玻璃和淺金色液體間變化萬端。沒想到,爸爸忽然出現在門口,他一時心慌,把瓶子塞進了口袋——完全是頭腦發懵下的愚蠢舉動。“你偷香水是要做什麼?你是男孩子,拿這種女裡女氣的東西做什麼?我一直教育你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你忘了嗎?”也許和職業有關,也許源於個性,沈致林有著第一時間把他人罪狀無限拔高的本能。他的詰問,是對這些過於正式的指責滿心驚疑的沈達謙無法回答的。沈達謙默默垂下眼簾,任爸爸的失望和輕蔑兜頭澆下。章菁不在家,沒人可以用溫柔來搭救他。“我自問對你的教育可謂儘心儘力,可是你總是這樣,不求上進,自始至終沒一點男子漢的樣子……”“沈達謙!”章小安涼涼的聲音忽然響起來,“東西到底拿到沒有?”沈達謙反射性地扭過頭。她站在門口,手裡還卷著一張試卷,看到沈致林,臉上的不耐煩稍稍淡去了一些。“爸爸也在呀?”在章菁出於感恩的要求下,她把親生父親的妹夫叫做爸爸。“你讓達謙來拿東西?”章小安點頭:“一瓶香水。”“你……你一個小女生,擦什麼香水?”沈致林的語氣頗懷疑。“不是用來擦的,”章小安麵不改色,“阿姨也不是會擦香水的人。那瓶香水是她朋友旅遊回來送的伴手禮,用不掉,我偶爾會拿來在枕頭上滴一點,做香薰用。”沈致林躊躇了片刻,任章小安輕巧地上前拿走了他手裡的香水瓶。“哥哥人好,剛才幫我解了題,是我得寸進尺,逼他幫我跑腿。”沈達謙還沒搞清楚狀況,就這樣被釋放了。他能清晰從爸爸的臉上看到他的不情願以及一絲僥幸:重組家庭的兩個無血緣孩子忽然自稱親近,情形雖然可疑,總比互相衝突強。
第11章 偷香水(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