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媽媽很美(1 / 1)

“我是你爸爸的單位同事。”陌生女子和藹地說道,“可能你也見過我吧,我也是南城小學的老師,姓章。”好像是,難怪這樣眼熟了。“章阿姨好。”“這是章小安,我的侄女。”章菁轉向章小安——她一直垂著眼簾,似乎桌布紋樣比這場談話更有趣得多,“小安,既然達謙比你大上一歲的樣子,就叫哥哥吧。”“達謙”,這樣親昵,沈達謙又愣了愣。“‘哥哥’啊。”女孩輕聲說,語氣裡有他捉摸不清的笑意。她轉過頭來,突然地,抬起眼睛盯住他,眸子像無機質的黑色寶石。一隻孤僻又乖張的鳥。他帶著本能般的畏懼想。——有纖長伶仃的雙足和堅硬無情的喙。爸爸和章菁交換著不痛不癢的談話,例如天氣和學校同事的調動。結賬時,他們一同起身去了前台,留兩個孩子麵麵相覷。章小安推開碗盤,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像是擺錯了落地櫥窗的人偶。沈達謙撓了撓頭,覺得應該說些什麼。“今天吃飯的地方好高級啊。”他說。女孩望著他,麵上慢慢浮起傲慢的笑意:“你是真傻嗎?他們要結婚了。這次大家正式碰個麵,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她一字一頓,“‘哥哥’。”沈達謙驚疑地瞪住她,說不出話來。他忽然意識到之前章小安語氣中的笑意何來。這個端坐在對麵的女孩比他高出許多,沉靜得可怕,根本不像他所處的孩子氣的世界的成員,倒像是一個“大人”。她墨黑的眼睛裡,閃耀著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尖銳的東西。那是一種激烈排外的陰雲,一種令他本能恐懼的東西。她帶著那片陰霾行走,掩住自身,就像帶著隨身的盔甲和武器。他對她,像麵對一堵絕壁。他做不了她的哥哥。和章小安預言的一樣,那次會麵不久後,爸爸就和章阿姨舉行了婚禮。沈達謙事後意識到,是那次章阿姨為場麵隆重而盤的頭發,給他帶來了極大的辨認障礙。她平常把頭發放下來時,要顯得年輕、活潑許多。兩個同事結合,是整個學校的喜事,學校的老師和領導全都來了,場麵很是熱鬨。那是十月黃金周的第一天。那年的秋風來得十分遲,沈達謙站在酒店門口滾動著慶賀之辭的液晶屏下,被白色的陽光刺得幾乎睜不開眼睛。新郎新娘站在門口迎接賓客,大家寒暄過後客氣地遞上寫有送禮人名字的紅包。然後紅包被放到小伴郎沈達謙的手中,塞進他牢牢斜挎住的一個女式包裡,以備事後清點。他才工作了十分鐘,就被爸爸趕走。賓客來得稍少的空當,沈致林直起身,皺眉四處張望。“叫彆人來收錢,”他大聲說,仿佛兒子並沒有瞪大眼睛在旁邊聽著,“這小孩向來毛毛躁躁的,彆把東西弄丟了。”我沒有毛毛躁躁,我不會丟東西。沈達謙在心裡說。然後順從地交出手中的工作。無事可做,也不想去宴會廳乾坐著,他在酒店大堂繞起彎來。假裝大堂沙發旁擺放的綠植是籃筐,跳起來,一個接一個地往裡麵投想象的籃球。“新娘子也那麼漂亮,沈老師福氣不淺啊。”有人閒聊著從他身邊停下。“什麼福氣?”另一個低笑,“之前的漂亮老婆給他戴完綠帽子,跟人跑了,這回娶的新老婆,雖然是一婚,卻拖來了一個小女孩。”“一下子就兒女雙全了,不是福氣嗎?”“不會是順道得個童養媳吧。”p>他們低低地,愉快地笑起來,互相敬煙。沈達謙在兩米之外,盯著那盆不知名的高大植物的葉片。他生得矮小,似乎由此自帶了隱身模式,無論是同齡人還是大人,都會自動將這個沉默的小家夥忽略。那兩人很快離去了,沈達謙抬手,往空中又做了個投籃動作。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他回頭,看到章小安饒有興味的臉。“你在這裡做什麼?”沈達謙一時語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最終,他含糊地搖了搖頭——意思可以是“我沒做什麼”,也可以是“我不知道”。章小安四下看了看,忽然說:“他們訂到了十一的酒店。”沈達謙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十一的位置沒那麼容易訂到,”她繼續說,帶著一種與這個嘈雜的環境格格不入的疏離感,“很可能,他們在我們倆見麵之前就已經把一切都決定好了。他們根本就不打算考慮我們怎麼想。”沈達謙皺起了眉。他根本沒想過那麼“多餘”的事情,大人的決意,跟小孩子攤牌不過是個過場,和遠山一樣,巨大,沉重,難以捉摸且不可撼動。多思無益,他除了旁觀,除了同意,又能做什麼呢?他不知道該回答什麼,隻是點了點頭,不置可否。章小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從鼻間發出一聲輕笑。“我也沒資格說什麼就是了,畢竟,他們倆是你的爸爸媽媽,不是我的。”她語氣甜膩地說完,轉身離去。沈達謙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也不知道該怎樣應對。他習慣順從地接受一切,習慣安靜等待他人的怒意和不快自行消失,但這個女孩,寡言少語、全身充滿敵意,籠罩她全身的陰霾流淌不斷、沒有形狀。他甚至不明白她的敵意何來。沈達謙呆站了一會兒,爬上沙發,雙手按在落地玻璃上向外望。這裡可以清楚看到大門口鋪著的紅毯全景,遠遠發生的一切和他好像隔了一層現實。從這裡看過去,爸爸仿佛是電視劇正播出的人物,西裝筆挺,頭發梳得油亮,笑語盈盈的樣子,越看越陌生,好像是另一個人。這時,他忽然看到不曾想到的人。是媽媽。生他,又手把手養育了他六年的親生母親。他們已經很久沒見了。奶奶和爸爸竭儘全力地保證他倆無法繞過他們,私下偷偷見麵——他們的努力幾乎是徒勞,因為媽媽從未試圖和他“偷偷”聯係。她搬去了兩小時車程之外的城市,聽說幾年後重新結了婚,也許,新生活已經占據了她全部精力和注意力。媽媽梳著許久前帶他去遊樂園時一樣的發型,黑亮,吹得蓬鬆,穿著貼身的連衣裙。離婚之後,她像是重新綻放了的花朵一般,從沈達謙記憶中那個模糊而單調的形象裡蛻變了。她原本就是個體型和秀發皆豐美的女人,奶奶用許多粗俗的充滿惡意的詞形容過她外貌上的這一特點。沈達謙並不往心裡去,他覺得自己的媽媽很美。雖然他不敢公開反駁。此時的她也是,嬌豔奪目,他幾乎能嗅到她身上類似棉花糖的香味。媽媽從手包裡掏出一個紅包遞給新娘,笑容可掬。他看不到爸爸和章阿姨的表情。爸爸的手遲滯了一會兒,才伸出去,幾乎是奪過來。他可能在說話,但沈達謙耳中隻能聽到宴會廳傳來的超大音量的喜樂聲。他的心劇烈跳動著,膨脹,上升,有一股什麼像一個怪異的氣球堵住他的喉頭。奶奶忽然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她和媽媽說了些什麼,媽媽冷冰冰地一笑,婷婷嫋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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